我在暧昧的日本(第02章 二十一世纪的对话)(14)
时间:2023-04-11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我在念小学的时候,曾经参加学校的一个文艺宣传队,每天晚上到很远的村子去演出。我的一位家庭出身很好、人也长得很漂亮的女同学,也是宣传队的队员。有一天晚上,我们出发到一个村子去,路过一个小桥时,我捡起一块石片,想在河水上打一个水漂,但没有想到,那块石片飞到了这个女同学的眼睛上。这个女同学捂着眼睛就蹲在了地上,老师们赶紧把她送到医院里去。我吓得屁滚尿流,不知如何是好。因为这个女同学家出身很好,但我家的出身不是很好,如果她的眼睛出了问题,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结局,那就可想而知了。后来,这个女同学的眼睛幸亏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这件事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每次想起来就感到后怕。这是否就是我在小说中写了两个眼睛意外受伤的女孩子的潜意识呢? 大江:我也多少读出些从川端的《雪国》里获得灵感的意思。对我来说,那原本是个谜团。我一直在想川端康成和莫言是如何连接的。现在终于明白了。作家和作家的意向之间的那种出于意图的拉扯关系、皮球一般的互动关系真是不可思议。 莫言: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影响有时候连评论家也发现不了。苏联的肖霍洛夫写了《一个人的遭遇》之后,海明威给肖霍洛夫写了一封信,说我看了你写的《一个人的遭遇》,发现你学我的《老人与海》学得很好。我们作为普通的读者来读这两篇小说,根本就联想不到这两篇小说之间有这样的关系,所以如果我不说的话一般人也根本发现不了我的《白狗秋千架》和《雪国》有什么关系。我想再过几年很可能我的小说里面也会出现受大江先生作品影响的情况。两个作家之间可能会产生心灵上的感应,尽管看起来他们写的东西很不相似。世界上这么多作家,但是能够成为影响其他作家的作家并不多。托尔斯泰尽管很伟大,但他的作品对我的创作影响却很小;有的作家虽然距我很遥远,但我一读他的作品就会产生灵感。我记得八十年代读马尔克斯的作品时就产生过灵感。读两行我就不想读了,因为我的脑子里有很多记忆被他的作品激活了。我不是不要读他的书,而是要放下书赶快写我的东西。这几年,我读大江先生的书也产生过这种感受。您生活中跟我生活中有很多东西很相似,我读您的小说的过程中很可能会构思出我的小说。 大江:我自己也是一边脑子里想着森林环绕的山间小村一边写小说的。可以说,我的文学大部分是基于对那个村子的描写而成形的。仔细想想,尽管我的村庄和小说中出现的森林中的村子有相似之处,但从根本上来讲是不同的。我把历史和现象等自己的东西掺进去,创造了一个村庄。然而尽管不同,而且我是离开村子到都市生活的人,但是我还是认为深深刻在我记忆中的村子和我造出来的村子是紧密相连的。在莫言先生的作品里,这一点比我体现得更加现实主义。而且,莫言还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描绘出有趣的主人公,这是莫言文学对世界发出的强烈信号,独具特色。我算不上是一个一直在写农村主题的作家,而你却一直在坚持写农村的事情。我觉得那也是你的命运所在。我认为,作为能表现真正的农村和农民的人,来写属于中国现代史的一部分,体现中国现代史某一侧面的农村和都市以及都市里的知识分子眼中的农村,是非常重要的。中国现在迎来了改革开放的经济时代,很繁荣。时隔两年我再次来访,发现这里发展之快、或是说变化之大是令人震惊的。从身为日本人的我的经验来看,这样的时代里城乡差别会越来越大。我感觉日本农村已经失去了的那种强大的力量,在中国的乡村中都依然存在。读你的小说,又来到这里,见到你的亲属,也拜会了你老家的女性们,我亲身感受到了那种能量。我还想知道,作为目前居住在都市中心却还在写农村的作家,你是怎么想的? 莫言:中国的城乡差别是比较严重的,城市和乡村明显地形成了两个不同的领域。在过去的年代里,差别主要表现在经济上。城里人无论是荒年还是丰年,每个月都可以凭证购买粮食,不存在饿肚子的危险。而农民收成不好就要饿肚子,没有人管你。也许不是不想管,而是根本管不过来。城里人可以享受公费医疗拿退休金,而农村则没有人管。这跟我国从建国以来重视工业轻视农业,重视城市轻视乡村,重视工人轻视农民的政策有关。八十年代以后城乡差别在某种程度上有所缩小,农民解决了温饱问题,时间上也有更大的自由。当时在生产队时期,人们每天要去参加劳动,没有任何自由,因为不劳动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没有粮食和烧火做饭的柴草。现在分地到户以后农民有了相对的自由。当然城乡差距仍然很大,城里文化科技比较发达,文明程度更高,法制化程度也高,而农民文化素质相对较低,农村干部素质也低。我想,在很长时间内城乡差别还是会存在的。再过十年二十年中国的城乡差别会是什么样,我作为一个作家很难预测。很难说生活在城市里面的我,写过去的或者当前的农村生活究竟会对改变现状发生什么作用。一个小说家的写作实际上是在寻找他已经失落的精神家园。小说中的故乡和我现实中的故乡差别已经很大了,我小说里的故乡既不是过去的也不是现在的,而是我想像中的,我是在想像中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