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二十三章)(7)
时间:2023-04-10 作者:王蒙 点击:次
他说,二十五年来,他第一次关心树叶,就炸瞎了一只眼。 在眼科病房里,人人都害怕镜子,可人人都是“镜子”。 正因为遮住了眼,我们凭感觉在“镜子”里相互看着,感觉就是我们认知的宽度。我们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吃饭时敲着碗,以声辨人,用耳朵当眼使。虽然同病相怜,但还是不由地相互打听着更重些的病人,以此来宽慰自己……十一床是后来才认识的。 一天夜里,我眼疼得睡不着,烦躁,跑到楼道里,想偷着吸枝烟……这时候我看见了十一床的老余。听人说,老余是从乡下来的,是个果树专业户。老余四十来岁的样子,习惯性地绾着一条裤腿,身子趴在玻璃门上,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正往外看呢。我听人说,老余患的是“视网膜脱落”……老余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老余是用“心”在看。 我说:老余,吸枝烟? 老余说:谢谢,不抽。老余的脸贴在玻璃上,身子移动着,仍趴在玻璃门上往外瞅…… 我说:老余,你看什么呢? 老余说:蚊子。外边草多,肯定有蚊子。 我诧异。不知道老余为什么看蚊子?病房里有规定,夜里十二点锁门,门是锁着的。病房外的蚊子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时,老余说:兄弟,你帮我看看?那边,模模糊糊的……是不是个影儿? 我凑上前去,说:你找什么呢? 老余说:我儿子。病房里不让陪护,我儿子在外头呢…… 夜已深了。我趴在玻璃门上,往外看了一阵儿,只看见了路灯,昏昏的路灯,还有一些花草,什么也没有看到。 老余说:看见我儿子了么? 我摇摇头,说:什么也没有。 老余往地上一出溜,就地在玻璃门旁坐了下来。喃喃地说:……说话立秋了,就夹了个席,还有个毛毯,别冻着了。 往下,老余告诉我说,他承包的地上种有一百棵桃树,一百棵梨树,一百棵苹果树,都挂果了。是给儿子种的。他说,今年的果结得特别多,特别稠。果儿一个个都用塑料袋子罩着,一个果儿包一袋儿,比侍候女人还精心呢……他说,收成好,可也怕果儿生虫,每隔十天半月都得打一次药,打的是“乐果”,按比例配的。他说他那天一共打了九十七棵苹果树,还剩三棵没打……那天确实累,他想打完算了。可打着打着,头一晕,眼看不见了。你说,好好的,眼看不见了。就赶紧上医院,县医院看不了,就来省里,一查,说是“视网膜脱落”,这叫啥病? 往下,老余说:这些果树都是给儿子种的。儿子今年上大三,明年就毕业了。他想考研究生…… 我说:这是好事。 老余说:儿子很努力,假期都不回家,肯定能考上。我说了,干脆一直往上读,读个博士。你说,我们余家能出个博士么? 我安慰他说:能。一定能。 老余说:三百棵果树,送一个博士,也值。 就在这时,西边的门开了,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大呼小叫地推着一辆放有担架的医推车……那是又有急诊病人送进来了。 这时,老余听见人声,知道门开了,赶忙起身……可他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我上前扶他一把,他喃喃地说:腰,你看我这腰……站起后,他没把话说完,就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扶着墙,往西边摸着走……他是找他儿子去了。 一个月后,病房过道的走廊里放着一布袋苹果……据说,这袋水果是老余的老婆奉老余之命从一百多里外背来的。她背来了一布袋“落果”,说是送给医生和护士的。可护士们全都不要,大约嫌是打过药的,还是“落果”(好果还长在树上,老余也不舍得送),就放在过道里,谁都可以吃…… 在眼科病房里,一些老病号,住得久了,跟医生护士相互熟了,说话也就随便些了。这天,来打针的护士小张说:老余的儿子太不像话了。 我问:怎么了? 小张说:老余种了三百棵果树,却从未吃过一个好苹果。你想想,连给医院送的都是“落果”。好果子都卖成钱,给他儿子上学用了。可他这个儿子,不争气,天天在医院对面的网吧里打游戏。整夜打,白天来晃一下,根本不管老余……老余不知道,老余还夸他呢。 我说:他不是给老余打过饭么?我见过他一次。 小张说:就打了一次饭。再没来过。 我说:老余不是说,他儿子学习很好,要供一个博士么? 小张说:博士个屁。护士长的爱人就是那所大学的。早打听了,说这个名叫余心宽的学生……都大四了,好几门不及格,天天打游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