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十七章)(7)
时间:2023-04-08 作者:王蒙 点击:次
渐渐地,我发现杜老师周围出现了一些目光,像黑蚂蚁一样的目光。有老师私下里提醒我们说:离他远一些,他戴着“帽子”呢。可还是有学生接近他,我们都喜欢他。 据说,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那个绰号叫“别针”的女同学躲在年级教研室扭弯处一截矮墙后边,突然拦住他,问:杜老师,鸡蛋你吃了吗?杜老师怔怔地站在那里,说:鸡蛋?“别针”说:鸡蛋。他说:噢,噢。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这不好吧?她说:我家有三只母鸡,一只芦花,一只鏊子黑,一只生产鸡。有时两只下蛋,有时三只下蛋,早起,鸡蛋是我一个儿拾的,家里人不知道。我娘说鸡蛋补气血……他说:噢。噢。谢谢。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又站住了,说:你以后,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可是,“别针”从墙后跑出来了,她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杜老师一定是吓坏了,他闭着两眼,喃喃地一迭声地说:别,别别,我犯过错误,我犯过错误,我犯过错误。“别针”说:是我愿意的。我愿意。我愿意。杜老师说:别,别,别……“别针”说:你摸,你摸,你摸……杜眼镜又有些把持不住了,他浑身抖着;那“别针”也软得像一摊泥,吊在他的脖子上,两人都像筛糠一样抖着……据说,就快要出事时,还是苗校长的一声咳嗽挽救了他。苗校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大咳了一声,把“别针”给吓跑了。 这天夜里,苗校长把杜眼镜叫到了校长室,狠狠地熊了他一顿。杜眼镜吓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再后,苗校长对人说,他早就发现了他们二人很不正常,一直盯着他们呢……是苗校长挽救了杜眼镜。要不,“别针”家是邻村一大姓,本族人口众多,若是他的家人知道了,会把他打飞的。 此后不久,苗校长又跟“别针”谈了话。从此,“别针”再不到学校里来了,她嫁人了……杜眼镜再见苗校长时,会默默地点点头,以示敬畏之意。 从此,老苗,我们的苗校长咳嗽声更响亮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尊。 在乡村,有些事情是突如其来的。 我们叫做“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是藏在心底里的、有着悠久历史渊源的、说不清来由的精神恐慌。就像是远远的天边隐隐有了雷声,却仍然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可是,风忽然就腥了,刮起来了。等人们愣过神儿的时候,已是大雨倾盆了。 记得,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杜老师正在课堂上给我们朗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他的声音就像是唱歌一样,好听极了!他张开双臂,两眼先是圆睁,尔后微微地一闭,做一波澜壮阔的姿态,仿佛已化身为黄河,奔腾而下……突然之间,没容他走出“黄河”,睁开眼来,镇上中学的一群学生嗷嗷叫着冲进来,兜头扣了他一桶糨糊! 一时,课堂上很静,只有杜老师仍然“波澜壮阔”地立在那里,他身上的糨糊自上而下从头到脚沥沥啦啦地流淌着,那糨糊是杂和面儿打的,带有一股子发了霉的豆腥气。他浑身上下全是糨糊,眼镜也被糨糊糊住了,白花花一片,成了一个“糨黄河”……那个为吟唱“黄河”而做出的一个“大”字仍然伸展着,糨糊淋淋沥沥在地上滴出了一个扁担长的“一”字,杜老师顿时成了一只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老母鸡!紧接着,一个纸糊的高帽子又猛地扣在了他的头上,那上边写着打了红叉的黑字:坏分子杜秋月! 杜老师哭了,扑扑哧哧的,像孩子一样。他哭得很伤心,完全丧失了一个老师应有的尊严……他哭着说:我看不见。同学们,我看不见…… 杜老师戴上真正的“帽子”了。那纸糊的帽子把他的眼镜都扣住了。给杜老师戴高帽的是镇上中学将要毕业的高年级学生。镇中的学生之所以敢往老师头上泼糨糊,是因为他们一人戴着一个“红袖章”。 从镇上中学赶来的学生里,领头的是治保主任的儿子,大名吴小屯,外号叫屁墩(后有一段时间他曾改名为:吴红卫)。吴小屯把胳膊上戴的红袖章往上一捋,神气活现地站在讲台上,一只手按着杜老师的脖儿梗,另一只手挥动着,大声说:同学们,他被揪出来了,再不要听他放毒了! 我们仍然傻傻地看着,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梦”?…… 这时候,大队部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那声音高亢、鲜艳,就像是从天外突然飞来了一只大鸟,会唱歌的鸟,听来让人兴奋,也让人激动和紧张。在我原有的印象里,屁墩就是屁墩,屁墩让我联想到红薯,与屁墩联系最密切的应是红薯,屁墩放的红薯屁比谁都多。但是,一旦他戴上了这个“红袖章”,他一下子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几乎成了一个领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