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十七章)(2)
时间:2023-04-08 作者:王蒙 点击:次
在平原的乡村,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蝙蝠并不多见。尤其是冬天。只有天气异常的时候,才会有蝙蝠出现。要下雪了么?我记得,人们一直固执地认为蝙蝠(俗称“夜墨虎”)是老鼠偷吃了盐才变成这样的,是“老鼠和盐”的故事。不吉利。乡下人最恨的就是老鼠,老鼠太可怕了,老鼠偷吃粮食。于是人们就无端地延恨于“夜墨虎”。人们一个个交头接耳相互递着眼色,尔后又用探究的眼光望着这个从城里来的“杜眼镜”,就好像这个“杜眼镜”是“夜墨虎”变的。 杜秋月被人带到了会场中央。他先是扬起头,很惊讶地看着众人。大约是看到了墙一样的人脸……接着,慢慢地,他的头勾下去了。这一刻,他脸上似有了怯意,老实了许多。面对众多的乡人,他先是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尔后一声不吭,就那么弯腰站着。 在治保主任的带领下,人们开始一次次地大声呼口号……当口号声接连响起来的时候,人们的胆子一下子壮了。人们很兴奋,像过年一样兴奋。人们踮着脚跟,身不由己地往前涌动着,人们的唾沫星子在空中飞舞,手指头一点一点的,几乎指到了他的脸上……治保主任也一次次地呵斥他:老实交代! 他仍然不说。 当口号呼到第三遍的时候,老姑父说,静静。静一静! 会场上顿时静下来了。人们的目光全都注视着他…… 后来我才明白,在特定的情况下,人的语言不全是用嘴巴说出来的,眼神也能说话。特别是那些极端的、伤人最深的词汇,是用“眼睛”说出来的。在平原的乡下,就有这么一个词,叫“砸磕”。那是比喻人用眼睛来说话,是“抨击”或“贬损”的意思。就像是人们眼里生出了许多小石头,人们用目光“砸磕”他。 此时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头勾得更低了。 他沉默着,他不想说。后来,在乡人目光的“砸磕”下,不得已,他还是说了。他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事,已做过结论了。 哄一下,会场炸了。人们齐声呵斥他:哪个事?啥事?啥子结论?说清楚! 在唾沫星子的汪洋大海里,在声嘶力竭的怒斥下,他吓坏了。他再一次弯下腰,哆哆嗦嗦地说:……坏分子。我是坏分子。 看他是城里人,戴一眼镜,斯斯文文的,开初女人们还略有些顾忌。她们私下里一次次拽吴玉花的衣裳角,在她耳边小声说:这人多猴,咋就套不出话呢?你问你问……吴玉花最恨“作风问题”。于是,她小跑着上去给了“杜眼镜”一脖儿拐,说:咋当的?说。 杜秋月哭了,咧着嘴哭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说:哭啥哭?你还有脸哭? 终于,他吞吞吐吐地交代说:我,我谈过一次恋爱……我……后来,她又谈了一个军人……再后来,被查出来怀孕了…… 人群里“嗡”的一下,像是有一群苍蝇飞过去了。他这些断断续续的句子,让人们产生了无限的想象力。人们交头接耳地说:妈的,真是个流氓! 这时,治保主任上前,大声质问说:奶奶的,“高压线”你也敢碰?咋谈的?咋怀的孕?谁的孩子?……说清楚! 杜秋月有些紧张,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孩子……孩子、流、流、流了。 此时,治保主任突然高呼口号:叫他赔! 人们怔了一下,也跟着呼:叫他赔! 会开到这个时候,会场简直成了落满了麻雀的谷子垛。人们围旋在一起,一窝儿一窝儿,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越说越乱了。有紧着追问“孩子”下落的,有追问女人下落的,还有质问他到底跟人家睡了几回的……最后,人们涌上去,齐伙伙嚷道:揍他!你看他,一脸猴气。不动真格的,他不会说。 老姑父突然大喝一声:停!停停停!乱嚓嚓!胡嚓嚓!嚓嚓成米饭了。 人们的嚷嚷声被老姑父制止了。牵涉到军人,他不想让杜秋月说得更详细。就说:老杜,就到这里吧。你好好改造。 人们还想听,人们意犹未尽,人们希望他说得更详细些……人们要求说:让老杜说完嘛。让老杜说完。 老姑父断然说:就这吧。散会。 散会后,人们再看老杜,那目光就变了。村里人都知道了,老杜是有“帽子”的。老杜那天没戴帽子,老杜围着一条围脖儿。可他头上有“帽子”,是一顶看不见的“帽子”。此后很多年,我一直以为,凡戴围脖儿的人,头上定是有“帽子”的。 这年冬天,分配老杜的活儿是收尿、挑尿。村街里的厕所是男女混用的。识别方式是搭在墙上的裤腰带。开始老杜不知道“裤腰带识别法”,挑着尿桶就进了厕所,里边“哇”的一声,他慌慌地退出来,吓得一迭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后来有人质问他:你不是故意的吧?他吓坏了,忙说:不是。真不是。尔后人们告诉他:你看墙头。墙头搭的若是红裤腰带或是丝线编的、有穗穗儿的那种,那就是“女”;若是一根绳,或是蓝、灰、黑布的带子,或是皮带子,那就是“男”了。打远一看就知道。可老杜始终也没有弄清楚“男”、“女”的分别。于是每次进厕所,他都会远远地喊一声:有人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