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十五章)(6)
时间:2023-04-07 作者:王蒙 点击:次
我想,魏主任疯了?人怎么都疯了。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对一个女学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后来呢? 魏主任挠挠头,说:太不像话,听说又结婚了。跟那个、那个谁…… 告别魏主任后,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是五里岗十七号院。 是城中村里的一个杂居院落。据说,这就是梅村曾经住过的地方。 在省城,我找到了我当年的一个学生,也是梅村最要好的同学。这位名叫秋燕的同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是她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近年来,城市在不断扩展,道路在不断地延展,一个个昔日郊区的村庄,成了城市里一个个将要消失的最后“堡垒”。这里的农民(现在已是市民了)靠着卖地、靠着出租房屋,也已成了城市里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五里岗就是这样的一个村落。秋燕告诉我说:在这样的村落里,最响亮的是麻将声。 在城中村里走了一趟,一街两行全是出租的摊位。一个一个的摊位全是卖各种小吃、水果、杂货的。街边上挂着音箱,卖豆腐还配音乐,有摇滚,有民乐,喜气洋洋的;隔不远有新开的网吧、电话吧、歌厅、美发厅之类。但在这样的街市上,又到处都是污水,瓜子皮什么的。还有人就坐在街边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打麻将。一切都显得乱糟糟的、生气勃勃的,却仍然是乡村集市的感觉。 秋燕领我走进了一条胡同,伸手指了指,说:右边第三个窗户。当年,梅村就租住在这个院落里。 这是个天井院,院里的楼房是在旧房的基础上临时接上去的,整个院落所有空地全都接起来了,像个碉楼似的,一共五层,每层都隔成一间一间的很简陋的小房,房间里只有一个15瓦的小灯泡,水管和厕所都在院子里共用……这是出租给那些进城打工的人住的。院子里还拴着一条狗,狗汪汪叫着。 秋燕说:三楼,梅村就租住在三楼右手的一个小房里。也许是过去的时间长了,问了一些住户,却没人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秋燕说,当年,梅村在这里租了一间小房,就躲在这样一个城中村里。后来,也是在这里,梅村与一个号称是“从巴颜喀拉山走来的诗人”偷偷地同居了。 秋燕告诉我说,两个人在这里,一共住了四十六天。那还是冬天,天太冷了。梅村曾哭着对她说,有一天,她跟那诗人两人就那么脸对着脸坐着,手插在对方的胳肢窝里,背雪莱的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后来,两人冻得实在受不住了,梅村跑到街上买了一个小电炉取暖。没想到,居然还惹出了事端,失火了。那一天,两人一块看电影去了,苏联爱情片:《两个人的车站》。走时忘了关电炉。回来的时候,消防车已经把城中村的路堵死了,到处都闪着红灯,到处都是警笛声!两人开始还并不在意,说怎么这么多人?谁家失火了?一到院门口,见一院子水,立时就傻了……后来,房东让他们赔钱。那位从兰州来的诗人没有钱,只有“嘴”。还是梅村,跑回学院,四处借钱。好在屋里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也就赔人家一个柜子、一张桌子,还有电器之类,总共赔了二千六。在一个漫天大雪的日子里,那诗人被村人扣在那个小院里。据梅村说,那诗人被扣住后,隔着铁窗棂,还在给梅村朗诵诗呢。那诗人两手抓着窗棂的铁栏杆,竟一遍一遍地给梅村大声朗诵:“数数杏仁,数数苦的、让我们醒着的,把自己数进去(这是一段外国诗人的诗)……”之类,感动得梅村满眼含泪。梅村只好到处跑着找人借钱赎人……最后,赔了人家房东的钱才放那诗人走的。 秋燕说,梅村的私奔,就这样狼狈地结束了。 我很清楚,住在这里的梅村肯定不是为了钱。假如是为钱,她就不会住在这里了。我知道,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子,追的人一定很多。她躲在如此简陋的城中村里,甚至放弃了她上了四年的大学文凭,又是为了什么呢? 女同学秋燕说,那时候,追梅村的人很多。不单单是有人给她送花,还有写血书的。一个从部队来的学生,临毕业时,专门给梅村写了血书,就贴在宿舍门外的墙上……据说,那位住在省委家属院里的子弟,那位穿黄色T恤衫的姓徐的小伙子,不光送了玫瑰,还每日里开着奥迪车在学校门口等她……却仍然不能打动她。 秋燕说:梅村搬到五里岗,最早是为了躲一个人。 我问:躲谁? 她说:就那姓徐的。那人又是送玫瑰,又是写血书……当然,也还有别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