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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二十三章 老杨)(9)



    殷道严原来一直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一双趿着拖鞋的脚也很规矩老实地并排摆平在地毯上,一动不动。换个场合,他早就把赤脚从拖鞋里抽出活动脚丫子了。小白脸说不能光脚的时候,他本来很窘,恨不得地毯上有个洞让他把脚埋进去(沙发是靠墙围成一圈的,中间没有别的摆设,他那双穿拖鞋的赤脚早已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小白脸说到“绅士风度”,说到“国格”的时候,他不由恼恨起来。小白脸明明是在说他那双穿拖鞋的赤脚会丢中国人的脸。“倒他娘的,大不了不去就是!什么xx巴东西(这‘东西’不知是指小白脸还是指英国),资产阶级穷讲究。农民就是打赤脚的。毛泽东也是作田出身,从来没有去过那个xx巴国,不照样当了几十年主席?”这些话殷道严当然都是在心里说的,没有说出声来,只是脸色很可怕地由涨红转青灰,牙巴骨一跳一跳。他真想站起来一跺脚回老家了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心字头上一把刀,有些事是非忍不可的。跑回去,怎么交待?

    踏板子又一次受到挑战。这一回再没有哪个能给他特权,殷道严头一回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世道变迁的悲哀。

    他后来由一个工作人员陪同,到附近的商店去买了一双皮鞋。那工作人员还有几分通人情,理解他保持了一辈子劳动人员本色,穿皮鞋会很不习惯,便特地帮他挑了一双软底的。

    就是这双软底皮鞋在外国也把他害得死去活来。每天回宾馆头一件事就是解放那双脚。每天出门,便愁眉苦脸,心惊肉跳,似乎是上酷刑室。实在忍不住了,便一到觉得没有人注意时,就赶紧用两只脚尖相帮着,把皮鞋后跟上的帮子坐下去,趿拖鞋似的趿着,使脚板子略略得到一点放松。他就这样悄悄地、做贼似的趿着这双软底皮鞋,去瞻仰过金碧辉煌的白金汉宫,在典雅的泰晤士广场和泰晤士河边迟迟疑疑地漫步。考察团并没有几个真心考察的人,都是来开洋晕,看西洋景的。他则连这样的兴致也没有,心思大多放在那双脚上。脚被束缚着,他想要解除这束缚就像打算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跟一个惴惴不安的预谋越狱的犯人差不多。因为老是提防着别人发现他趿着鞋跟,他的神气就总有几分鬼鬼祟祟,像个非法入境者似的。到了英国,他感到一种压迫。那压迫使他说不出“什么xx巴东西”那样的话,也使他开始怀疑踏板子,光脚杆子是不是就真的那么体面光荣。他见到的英国农民(如果也可以叫“农民”的话)一个个上下笔挺,就是小白脸说的那种“绅士”吧。在他们面前,他老是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身上的衣服不干净,有股不好的气味。总觉得自己有些像个叫化子,一点架子也搭不起来。

    终于在回国的中国民航班机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之后,他长长的吁了口气,好像获了大赦。行李还没有放好,他先不先就甩脱了两只皮鞋,把一双赤脚板子在地毯上来来回回地磨蹭。一个很细心的空姐马上发现了,殷勤地告诉他,机座上是备有拖鞋的。他一面答应“好的,好的”,却不用。回到国内的宾馆,他把鞋袜狠狠地撂进卫生间,狠狠地打了赤脚在地上走来走去,报了仇似的。

    “等回了李八碗,老子要天天打赤脚。农人就是农人,走遍天下也还要回来作我的田。作我的田,走我的路,打我的赤脚,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他狠狠地说。

    他说这些话,以“农人”自居,心里当然是晓得自己并不是“农人”,并不须作田的。考察期间,他还买了许多外国糕点,装满了两个大蛇皮袋子,前胸一个,背后一个地驮着,打算回来办不成药厂,就办糕点食品厂。他一点没有想到,他回去作农人的那些话,有可能成为事实。

    那次李八碗人拦路“索赔”,“专员”夫人在县、镇干部的保护下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很没有趣味地当时就打道回府。回到省城,她履行向李八碗人作的承诺,先是去几个相关的宗教事务和文化、旅游部门跑动,为李八碗争取到一笔修复傩神庙的政府拨款。至于办华夏制药厂的事,则永远地搁置起来了。也就意味着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从此寿终正寝。先前还抱了希望观望着的贷款单位慌了,纷纷向李八碗猛扑而来。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宣告破产,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都被没收抵债。并且陆续作价拍卖。

    已经退出总公司的殷元中出面,组织李八碗人集资入股,以待价位压到最低的时候,买下江南制药厂的厂房和设备。然后将此作为股份,同一家泰国公司合资,办一家大型饲料厂。那家泰国公司是一家经营畜禽产品的跨国集团公司,老板是华裔,在中国的许多省份合资建了一些现代化饲料基地,也早打了李八碗所在的这个农业省份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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