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十夜之第二夜
时间:2012-06-28 作者:夏目漱石 点击:次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从僧寮退身出来,顺着走廊回到自己住的客房,屋里已经点上了昏黄的落地纸灯笼1。我单腿跪在坐垫上,拨亮油灯,一颗灯花“啪嗒”一声掉落到朱漆灯座上。倏地,房间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隔扇上画着芜村2的水墨画。浓浓淡淡远远近近地泼洒的是墨柳,显出几分寒意歪戴着斗笠走在河堤上的是渔夫。壁龛3上挂着画有文殊渡海像4的挂轴。线香的余烬,依旧在暗处散发着香味儿。寺院很大,四周寂静无声,门可罗雀。落地纸灯笼圆圆的影子映在黑糊糊的天棚上,抬头望去,这影子竟也令人感到栩栩如生。 我支起一条腿,左手掀起坐垫,往右边探了探,那东西在那儿放得好好的。既然东西还在也就放心了,我照原样铺平坐垫,又端坐在上面。 “你是一个武士。是武士嘛,就不会开不了悟!”和尚说道。“看你那总是不能开悟的德行,你大概不是武士!”和尚言道。“是废物。”和尚说。“哈哈,你生气啦。”和尚笑道。“如果委屈了你,你就拿出开了悟的证据来。”说着,和尚面露愠色拂袖而去。真是岂有此理。 摆在隔壁客堂壁龛上的座钟下一次打点儿之前,一定开悟给你看。开了悟,今晚还到僧寮去,拿和尚的首级换我的开悟。如果不能开悟,就杀不了和尚。无论如何也要开悟,我是武士嘛。 万一真的不能开悟就自刃。武士受到侮辱便不能苟且偷生,要死得光荣。 想到这里,我的手又不由自主地伸到坐垫底下,从那儿拽出一把朱鞘短刀。我使劲儿抓住刀柄,除下朱鞘,将其掷向对面,昏暗的房间里蓦地闪出一道寒光。我感到有一股骇人的杀气,自我手中咝咝地溜走。于是,我将这些杀气悉数汇集到刀尖聚成一点。锋利的刀刃也可怜巴巴地缩得宛若针尖一般,向九寸五短刀的刀尖上涌来,我无奈地望着锐利无比的刀锋,突然间想照着一个地方猛刺一下。全身的血液流向右腕,我紧握粘糊糊的刀柄,双唇直打颤。 我将短刀入鞘,放在右侧,然后大盘而坐。——赵州5曰:“无。”这“无”到底是什么?我咬牙切齿地骂了声“臭秃驴。” 这时,鼻孔中汹涌地喷出热气,当是咬牙用力过猛所致。太阳穴抽筋似的痛,双眸也张大了一圈。 我看到挂轴,看到落地纸灯笼,看到榻榻米。和尚的秃头也历历在目,甚至都能听见他张开大嘴岔子讥笑我的声音。混账和尚。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秃头割下来开悟给你看。我用舌头根念叨:“无、无。”虽然念着“无”,却还是有线香的香气袭来。搞什么呀!不就是一根线香嘛。 我突然握紧拳头猛砸自己的头,嘴里“呀!呀!”地嚎叫。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乱响,腋下冒出冷汗。脊梁背儿僵直得像根棍子,膝关节剧痛。“就算膝盖骨折了又有什么呢?”我这样想。”可是,疼死了,难受死了。“无”一点儿影子也没有。只要一有“无”来临的感觉,便立刻疼痛难忍。愠色现于面上,癫狂一触即发。我满腹委屈,不禁热泪潸潸。真想一狠心撞到巨石上,来个粉身碎骨。 尽管如此,我还是克制住了,一动不动地坐着,心中按捺住难以忍受的痛楚。那痛楚,像是要从下面提起我体内的肌肉,又急冲冲地欲从汗毛孔冒出来、冒出来,然而到处都水泄不通,连一根可以排泄的汗毛孔也没有,憋得我难受到了极点。 俄而,我便神志不清了。落地纸灯笼、芜村的画、榻榻米、左右交错的搁板6在我眼里时有时无,若隐若现。但是依然没有“无”的一点儿踪迹,只有我百无聊赖地坐着。蓦地隔壁客堂的座钟“铛——”一声开始报时。 我大吃一惊,倏地把右手搭到短刀上。座钟又“铛——”一声敲响了第二下。 注释: 1.落地纸灯笼:以木、竹、金属等材料做成多边形或者圆形的框子,框子外面贴上纸,外形酷似我们常见的灯笼。灯座上面放盛油的器皿,点亮灯心之后用于室内照明的灯具。灯座下有腿,置于地上。 2.芜村:(1716—1783)日本江户中期的俳人、画家。 3.壁龛:日本客厅摆装饰品的地方。 4.文殊渡海像:日语原文是“海中文殊”,日汉词典未收录这个词条。查询许多佛教资料也没有找到准确的释义。不过,佛教中有一副“观音渡海”的画像,考虑到观音和文殊都是菩萨,借用了“观音渡海”这个词的结构,才把这个词翻译成“文殊渡海”。如果翻译有误,请各位读者斧正,也请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原谅。 5.赵州:(778-897)我国唐末著名高僧。俗姓郝氏,为曹州(今山东曹县)郝乡人。因晚年久居赵州观音院,故时人以“赵州”敬称。 6.左右交错的搁板:壁龛里摆放装饰品的搁板中,有的搁板不是通长的,而是由二块板从左右两侧以不同的高度向中间延伸,在壁龛的中间用一块竖板连接,好像追求那种所谓的“不对称美”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