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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延津记 十三(5)


  那个山东胖子:
  “可以尝葱。”
  老布又怀疑:
  “那你们的马呢?”
  那个山东瘦子:
  “在店里喂着呢,不敢卖马;无马拉车,就回不去了。”
  老赖便上去翻葱。先看葱的粗细,又从葱堆底下抽出一根,放到嘴里嚼。嚼完倒对老布点头:
  “葱吧,倒是太原葱。”
  又问山东人:
  “一共有多少斤呢?”
  那个山东胖子:
  “不多不少,一共六千斤。”
  老布这时给老赖使了一个眼色,对山东人说:
  “不买。”
  老赖会意,又拉吴摩西;三^转身就走。那个山东胖子倒不强卖:
  “不买就不买,你再走两天两夜。拉的还是这葱。”
  又说:
  “今天碰到的,全是不识相的人。”
  见他这么说,老布又站住:
  “不是识相不识相的事,得有个说法。”
  那个山东瘦子:
  “啥说法?”
  老布:
  “俗话说,货到地头死;这葱你要想卖,价钱上,就不能照你说的办。”
  那个山东瘦子:
  “从太原拉到沁源,一斤只加四厘,过分吗二哥?”
  老布:
  “你要是原价,俺就要。”
  那个山东瘦子:
  “你们河南人,咋跟山西的医生一样,拿起刀就宰人?”
  老布:
  “那就算了。”
  又拉老赖吴摩西走。这时山东胖子上来拉老布:
  “二哥,人命关天,你就当帮俺个忙,俺也不要四厘了,三厘。”
  老布:
  “一厘。”
  一阵讨价还价,又各让一厘,每斤葱三分八,双方成了交。接着山东人回店牵马,将一车葱拉到老布老赖吴摩西住的客店。卸下,点上马灯过秤,风吹日晒,六千斤葱,变成了五千九百二十斤。那个山东瘦子摇头:
  “说话又折了八十斤。以后不敢出门了。”
  山东人走后,老布老赖吴摩西甚是喜欢。少跑四天四夜的路,又贩到了太原葱,而且是干葱;回去卖葱时,洒上水,分量又回来了;算起来,里外里占了便宜。在谈生意的过程中,老布出力最大,老赖也帮了腔,老布便要了两千二百斤,老赖要了两千斤,剩下一千七百二十斤,是吴摩西的。吴摩西虽比他们俩少要,但也少费了口舌。第二天一早,三人高高兴兴,赶着毛驴车回了延津。
  回到延津已是第六天下半夜。到了县城,与老布老赖分手,吴摩西赶着毛驴车,回到西街馒头铺。也是怕惊醒吴香香和巧玲睡觉,吴摩西悄悄拨开头门,牵着毛驴,蹑手蹑脚进了院子;同时想给吴香香一个惊喜,没到太原,却贩得一车太原葱;头一回出马,就旗开得胜。月光下,院里像撒了一层霜。待要卸葱,发现巧玲屋里亮着灯。自己不在家,她怎么不跟她娘睡呢?以为两人闹了别扭。或两人睡在巧玲屋里,睡着之前,忘了吹灯。吴摩西没卸车上的葱,先去巧玲窗户前看。窗户上糊着窗户纸,恰巧有一处破洞。吴摩西顺着破洞往里看,原来巧玲一个人睡在床上。仰面八叉,被子也踢翻了,露着肚子;梦里喊了一句什么,翻过身,又睡着了。吴摩西知是娘俩闹了别扭,摇头笑了,又去卸驴车上的葱。这时听到他和吴香香睡觉的屋里似有人说话。吴摩西一开始以为是吴香香说梦话,再往下听,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接着往下想,头上的头发,刺棱一下竖了起来。又放下驴车上的葱,来到自己屋脚下,屋里果然有人。吴香香:
  “趁巧玲没醒,你赶紧走吧。”
  又说:
  “鸡快叫了,我也该起来揉面了。”
  人穿衣裳的窸窣声。吴香香:
  “这可是最后一回了。”
  男人说话了:
  “那人回来还得几天呢。”
  吴香香:
  “你媳妇知道了,也不是闹着玩的。”
  男的:
  “我让她走娘家去了,大后天才回来。”
  吴香香:
  “明天你不能来。”
  男的:
  “三四年了,不也没出事?”
  吴摩西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脑袋炸不是说吴香香跟人偷情,自己跟她过了一年多,竟不知道;而是屋里这个男的,从声音听,不是别人,就是隔壁的银匠老高。是老高还不是最让人吃惊的,听话音,他们已经在一起好了三四年,不但自己没有察觉,吴香香过去的丈夫姜虎也没有察觉;不但后夫蒙在鼓里,前夫也蒙在鼓里。吴香香“娶”了吴摩西,吴摩西原以为只是在一起过日子,谁知还替人当着幌子。就说这次去山西贩葱,原以为就是个贩葱,大不了为了将来开饭铺;谁知除了这两层原因之外,还给人腾了地方。平日吴香香对自己发脾气,接着发展到抬手就打,自己还对她犯怵;后来干脆不与她计较,处处顺着她的心思,把别扭留给自己一个人;现在想来,自己除了心眼实,还上了别人的当;窝囊成了里外里。还有奸夫老高,平日与自己还是好朋友;自己看不透的事,还找他码放;他一字一顿,慢条斯理,说得头头是道;现在看,竟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耍着吴摩西玩。这时屋里又在说话。吴香香:
  “将来咱们的饭铺开了,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你得有个说法。”
  老高:
  “放心,我家那个病秧子,活不了多长时间。”
  吴香香:
  “那个没用的人呢?”
  吴摩西听出来了,那个没用的人,指的就是自己。
  老高慢条斯理:
  “没用的人,正好用上他的死心眼。上次我给你出的主意,让他去杀姜龙姜狗,不就把姜家给镇住了?”
  吴香香:
  “我看出来了,你还想让我跟他稀里糊涂下去。上次姜虎死时,你说怕你老婆一生气死了,将来他死了咋办?”
  老高:
  “死了再说死了。一个老实疙瘩,想打发他,还不容易?”
  吴摩西的脑袋,“嗡”的一声又炸了。过去老高不给吴摩西排解家务事,吴摩西以为他怕招惹是非;现在看,是心里有鬼;心里有鬼还没什么,他不给吴摩西出主意,却在背地里给吴香香出主意。包括吴摩西去南街“姜记”弹花铺杀人,原以为是吴香香唆使,现在才知道背后还有老高。杀人的主意都敢出,别的主意什么出不来呢?原以为自己跟吴香香脾气不投,两人在闹别扭;现在看,面上是在跟吴香香斗,背后是在跟老高斗。说不定吴香香要开饭铺的主意,也是老高给出的。平日吴摩西卖一晌馒头,中午回来时,常见老高在吴家院里站着,与吴香香说话,以为是街坊聊天,也没在意;谁知他们两人一直明白三人的关系,唯有吴摩西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两人快乐完,还在褒贬吴摩西,说他是个“没用的人”。老高过去给人码事情时,说过三句话,其中一句是:“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现在三人的局面,就是这种情况。现在事到临头,吴摩西首先不是气愤,而是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应对;倒是突然一阵反胃,浑身抽搐,蹲在地上。直到老高穿好衣裳,拉开屋门,吴摩西才突然站起来,倒把老高吓了一跳。情急之下,老高说话也不慢条斯理了。声音也不低了,高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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