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仇(2)
时间:2012-06-26 作者:阿来 点击:次
我们两个已经习惯于这样说话了。要是说话,我们就用这种方式。对说话的内容,并不十分认真,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认真。和她在床上时,我知道该怎么办。但一下床,穿上衣服,就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了。她是聪明人。主动权在她手上。但我看她也不知道怎么对我才好。像别的女人那样尊重丈夫吧,他是个傻子。把他完全当成个傻子吧,他又是丈夫,又是个跟别的傻子不一样的傻子。虽然我是个傻子,也知道一个男人不能对女人低三下四。再说,只要想想她是怎么到我手里,没办任何仪式就跟我睡在了一个床上,就不想对她低三下四了。正因为这样,每当我们离开床;穿上衣服,说起话来就带着刺头,你刺我一下,我也刺你一下。让一个女人经常使自己心痛不是个长久之计。 我们来到小河边。河水很清,倒影十分清晰。这是多么漂亮的一红一白的两匹马啊。而马背上的两个人也多么年轻,漂亮! 这天,以水为镜,我第一次认真看了自己的模样,要是脑子没有问题,麦其土司的二少爷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我有一头漆黑的,微微鬃曲的头发,宽阔的额头很厚实,高直的鼻子很坚定,要是眼睛再明亮一些,不是梦游一般的神情,就更好了。就是这样,我对自己也很满意了。我突然对塔娜说:“你不爱我,就走开好了。去找你爱的男人,我不会要你母亲还我粮食。” 这句话把塔娜吓坏了。 她咬着嘴唇,呆呆地看着水中我的影子,没有说话。我只对我的坐骑说“驾”,马就从岸上下到水里,把那对男女的影子踩碎了。塔娜,还没人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吧?我过了河。她没有下人帮忙,自己从牲口背上滑下来,呆呆地坐在河岸上。我过了河,却想不起有什么可去的地方。任随马驮着在市场上四处走动。塔娜把我脑子搞乱了。市场上的帐篷越来越少,代之而起的是许多平顶土坯房子。里面堆满了从土司领地各个角落汇聚来的东西。他们甚至把好多一钱不值的东西都弄到这里来了。这些土坯房子夹出了一条狭长的街道。地上的草皮早叫人马践踏光了,雨天一地泥泞。今天是晴天,尘土和着来自.四面八方人群的喧闹声四处飞扬。这样的场景,完全是因为我才出现的。所以,我一出现在街头,人们都停止了交易,连正在进行的讨价还价也停在舌尖上,停在宽大的袍袖里不断变化的手指上了。他们看着土司领地上第一个固定市场的缔造者骑马走过,谁也想不明白,一个傻子怎么可能同时是新生事物的缔造者。我在尘土、人声、商品和土坯房子中间穿行,但我的心是空的。大多数时候,我心里都满满当当。现在却有个地方空着。我的马已经来来回回在街上走了十来趟。拉雪巴土司坐在一个土坯房子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终于走到我面前,把马拉住了。他看了看我身后,问:“少爷是不是换了贴身小厮?” 我说:“也许他想做我贴身的小厮吧。” 今天,我一到市场上,一个人便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跟着我来来回回,在小街上走了七八趟了。这人只让我感到他的存在,却不叫我看清脸。这是一个公式,这是复仇者出现时的一个公式。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麦其家的仇人来了。我今天把两个小厮和塔娜留在了河那边,好像是专门等他来了。过去,想到父亲的仇人,麦其家另外一个什么人的仇人会来找我复仇时,我觉得有点可怕。现在,仇人真正来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我问拉雪巴土司生意如何,他说可以。我突然转身,想看见那人的脸,但还是只看到一顶帽子,帽据很宽的帽子。看见他腰间一左一右,悬着两把剑。左边的长一些,是一把双刃剑,右边的宽一些,是一把单刃剑。拉雪巴土司一笑,眼睛就陷到肉稻子里去了,他问:“少爷也有仇人?” 我说:“要是你不恨我,我想我还没有仇人。” “那就是说,你是替父亲顶债了。” “是替哥哥也说不定。” 拉雪巴土司扬了扬他肥胖的下巴,两个精悍的手下就站在了他身边,他问我:“去把那家伙抓来?” 我想了想,说:“不。” 这时,我的脖子上有一股凉幽幽的感觉,十分舒服。原来,刀贴着肉是这样的感觉。我提了提马缰,走出了市场,一直走到河边才停下。我从水中看着身后。复仇者慢慢靠近了。这个人个子不高,我想,他从地上够不到我的脖子。他快靠近了。我突然说:“我坐得太高了,你够不到,要我下来吗?” 我一出声,他向后一滚,仰面倒在了地上。一手舞一把短刀,用刀光把自己的身体罩住了,他的帽子摔掉了,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立即就知道他是谁了。“起来吧,我认识你父亲。”我说。 他父亲就是当年替麦其家杀了查查头人,自己又被麦其家干掉了的多吉次仁。 他打个空翻,站起来,但不说话。 我说:“多吉次仁不是有两个儿子吗?” 他走到我的马前,两只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子。这时,隔河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塔娜还呆在那个地方。我看了看惊叫的塔娜。这时,仇人已经走到跟前了。这人个头不高,但踮了踮脚尖,还是把长长的双刃剑顶在了我的喉咙上。剑身上凉幽幽的感觉很叫人舒服。我想好好看看这个杀手的脸。他要杀我了,就该让我好好看看他的脸。不然的话,他就算不上是个好杀手了。但他用剑尖顶着我的喉咙,让我眼望天空。他可能以为我从没看过天空是什么样子。我望着天空,等着他说话。我想,他该说话了。但他就是不说话。要是他连话都不说一句两句,也不能算是个好杀手。这时,剑尖顶着的那个地方,开始发烫了,剑尖变成了一蓬幽幽的火苗。我想,我要死了。但他又不肯挥挥手,把我一剑挑下马来。我听见自己笑了:“让我下来,这样不舒服。” 仇人终于开口了:“呸!上等人,死也要讲个舒服。” 我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我问:“这么低沉,真像是杀手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