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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第六章)(2)


  就这样,我们来自天南地北的四条“杂鱼”,带着各自的梦想,游到首都北京来了。
  那天下午,骆驼说:对不起,各位。抱歉,来晚了……尔后他说,看过故宫么?我们都摇头,没有。我们人生地不熟,等人等得心乱如麻,哪有这份心思?骆驼说,既然来北京了,故宫还是要看的。走,我带你们看故宫去。咱们相聚北京,故宫要看,钱要挣,酒要喝。看了故宫,我请各位喝酒!
  这天,我们一行四人,在骆驼的带领下,看了天安门,看了故宫……那时候去看故宫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也许是下午了。我们走在留有近六百年历史记忆的青砖地上,看着这个有着一重重殿宇的巨大院落。这些在我们心目中无比神圣的所在,瞬间就倒坍了。后来细想,倒坍的不是建筑,建筑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倒坍的是一种想象中的“幻觉”。好比是一尊想象中的神,光焰万丈的神,它突然站在你的面前,成了现实中的一个老人,戴着瓜皮帽的老人,你还信他么?起码,它在我心中倒坍了。皇城楼子,当你一旦走近它的时候,它显得就不那么高大了。它是雄伟的,也是冰凉的。它没有热度,看上去等级森严,使人无法亲近。故宫也是一样,它的红墙、它的琉璃瓦,它那巨大、空旷的院落,它那粗大的褪了色的朱红廊柱,那雕有九条龙的青石照壁以及挑着夕阳余晖的飞檐,一处处刻有龙的石阶,还有龙椅、龙墩、龙床……在夕阳下,都显得冷冰冰、阴森森的,仿佛也鬼影绰绰,是一处让人防范、畏惧的所在。
  骆驼没有食言。当天晚上,看了故宫之后,拐过府右街后的一条巷子,在一个巴掌大的饭馆里(后来,它居然成了北京最有名的私家菜馆),骆驼请我们撮了一顿。在饭桌上,嘴里嚼着花生米,骆驼举起手里的啤酒杯,豪迈地说:吊吊灰,北京没什么了不起。有史以来,没有一个开国皇帝是北京人。从来都是外省人打进北京,占领北京,我们将成为新一代的占领者!喝酒!(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这句话并不是冲北京人说的,或者说“北京人”只是一种借指,那是对整个时代的宣言)……于是我们一齐举杯。
  那天晚上,我们一醉方休。醉了的骆驼唱起了大西北的“花儿”:城头上跑马没打过蹶,我打虚空里过了。刀尖上出了没带上血,我们的想心上到了……骆驼一开口喉咙里就可以喷出血来,唱得我们热泪盈眶,把啤酒杯都碰碎了!是啊,“我们的想……”在我们四人中,骆驼是天然的“领袖”。骆驼不开口便罢,只要一开口,就有无限的煽动性。仿佛打我们一出生,就该走在一起的。曾记得,当年,在一个文学社的聚会上,骆驼就是凭着一曲“花儿”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可是,第二天上午,我一觉醒来,便听到了骆驼怒不可遏的咆哮声:混蛋!是你让我们来的,对不对?是你求爷爷告奶奶(你打了多少电话?)……请我们来的!我把弟兄们召集在一起,我们都辞了职,你他妈又变卦了?早干甚?你敢变卦?提头来见!今天,你要不说清楚,我这一缸子热血就摔你这儿了!……
  骆驼的咆哮声把我们吓醒了。那时候,我还在梦中,满天飘的都是钞票,我还在云端里坐着数钱呢。我正驾着五彩祥云,“巡天遥看一千河”呢!……一眨眼的工夫,当我醒来时,没有了祥云,我们仍然蜗居在地下人防工事里,事情却起了变化了。
  我们三个人,各自披着棉衣,光身穿着裤头子从不隔音的房间里跑出来……我们慌了。我们站在各自的房门口,怔怔地看着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骆驼。
  当骆驼看到我们的时候,他先是怔了一下,突然跳将起来,故意大声说:走!兄弟们,马上收拾东西,咱走。不干了,都走!蛋子子,马上离开这里!我跟这狗日的算总账!……
  站在骆驼对面的是一个穿军大衣的胖子。胖子肥头大耳,脖子很粗,看上去富富态态的,腰里挎着一个BP机(那年月,BP机是个很时髦的东西)。他有些惊愕地望着骆驼,一个劲说:表哥,表哥,你别急,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
  骆驼仍然大声吼着:你像个老表么?表球个甚?!我不是你的哥。你他妈就是个骗子!从今往后,咱一刀两绝!
  这时候,过道里有人嚷道:吵什么?让不让睡了?!……胖子看住在地下室里的人都涌出来了,忙拽上骆驼,求道:哥哥,走,走,咱上去说,咱到外边说……说着,硬把骆驼拽上了台阶,两人吵吵嚷嚷地出了地下室,到外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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