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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第四章)(6)


  最初两人只是在屋里打,暗打,脸上会带些伤而已。后来就打出了院子,打到了村街上。可一旦到了村街上,老姑父就决不还手,那就成了吴玉花一个人的死缠烂打。吴玉花的骂声就像是村中广播碗里的“新闻”一样,每晚准时播出。那骂声像爆豆一样从她的薄嘴唇里迸发出来,鲜艳、凌厉、脆!就像是相声演员说绕口令,既含蓄而又泼辣,既生动而又斑斓。有人说她是得了村里最会骂人的七奶奶的真传。她打头的第一句总是:你还是人么,你荞麦面打糨子,你兔子屎编辫儿,你城隍庙贴膏药,你还要脸么?!猪、狗、黄鼠狼!……开初时人们还劝一劝,此后就不再劝了。
  其实,老姑父早就不要脸了。他的脸已烟化在无梁那无边的田野里了。
  客观地说,虽然是传闻,老姑父也许难免会有作风问题。而我不想再说传闻中那些跟他有牵连的女人的名字了。她们是我的乡亲。也许吧,在物质极端匮乏的日子里,她们是很需要“哈一下”的。再说,老姑父的日子也太困顿了,他在无梁村的岁月里终日苦哈哈的,回到家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也太需要宣泄和滋润了。或许,这里边还有风俗的原因,有情感的原因,那由一个人“领”出来的席,在无边的田野里,在缀满星星的夜空中,铺下的一张张流动的床,不就是让人睡的么?在无梁,“睡”也是有两说的。
  此后就是“游击战”了。老姑父每晚领着一张席到处走……吴玉花就四处侦察、围追堵截。吴玉花常常是一手夹着那最小的孩子、一手打着手电筒在暗夜里快步走着,从场院到河边,再从河边搜到苇荡,她的搜索范围不断地扩大,她的长杆子腿一个晚上可以围着村子走几十里地仍不知疲倦。有时候,已是下半夜了,她还会去拍一个寡妇的门,看老姑父是不是睡在了人家的床上!
  长年累月的家庭战争把吴玉花锻炼得就像是警犬一样,她能随时随地在风中分辨出老姑父的气味。她还能从气味中发现异样的情况,比如沾在老姑父身上的一根长头发,或是在苇荡里发现了空火柴盒子,或是挂在芦花上的一节红绒绳……一旦发现了这些蛛丝马迹,她就高度兴奋,穷追不舍。有时,她甚至还会在黑夜里对着星空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抓贼呀,抓光屁股贼呀!她的手电筒是加长的,能照出半里远。那一条光的长线一次次抛在夜空中,照得无梁人四下躲闪。
  老姑父也有一支手电筒(那是我上大学后的第一年用助学金买来送给他的。老姑父虽然每月有七块钱的伤残补助,可这钱他一分也得不到,都攥在吴玉花的手里),无论是在场院、苇荡或是田野里,每当两支手电筒照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他们两个脸上那刻骨的仇恨。每一次,当吴玉花手里的手电筒照在老姑父脸上的时候,吴玉花脸上就会出现一丝诧异的神色,她像是在问自己:我怎么跟这个人在一起呢?而老姑父却是沉默的,他总是很快就把手电掐灭了,仿佛不忍看那岁月的残酷。
  这仇恨都是在困顿的日子里一天天积攒下来的。日积月累,久而成仇。我猜,在他们两人之间,仇恨竟然演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有时候,两人从一起床就开始对骂,你骂我,我骂你,就像是吃炒豆一样。他们二人常用的话语是一个字:死。每当这个字从牙缝里跳出来,都像锯齿一样节奏明快、铿锵有力:“死鳖。”“死去吧。”“死外边。”“死心眼子”……可两人自始至终谁也没有提出过离婚,谁也不说离婚。
  也许,在精神层面上,老姑父需要“战争”。他打过十六年仗,如今在没有炮弹呼啸的日子里,他有些无所适从?难道说他已习惯于“紧张”,他仍需要一个敌对者,需要时刻绷紧脑海里的那根弦么?不然,如果哪一天,老姑父回家后发现吴玉花不在,没有人跟他聒噪了,他就会忍不住问上一句:你妈呢?
  后来,我发现,在情感上,“仇恨”和“依存”居然可以结伴而行。对于吴玉花来说,那是一种日子与日子的对垒。是精神上的纠结与胶着。你看着我,我盯着你,宁可化成灰,谁也不放过谁。这里边竟然还有温情的成分,有对既成事实的默认,有以敌对为外壳的相互间的照应,还有一种看似荒唐的对手间的默契……比如,冷不丁的,吴玉花也会问一句:那老不死的,你爸呢?
  日子像流水一样,那无尽的詈骂就成了不断泛起的一朵一朵的浪花;是用锯子拉出来的如歌的行板。如果哪一天两人没有吵架,倒成了很让人诧异的事。连村里人都会说:稀罕,咋没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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