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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十六章 谢真)(5)



    然而又终于寂然,而归于万韧不复的悲惨境地。

    原因再简单不过:有了搬运公司,就没有了挑子帮;有了自来水,就没有了扁担帮;有了火葬场,就没有了杠子帮;有了政府办的消防队,关帝爷及其千余岁的赤兔马也就从此可以退而休息。

    人很实际:我有求于人,是因为人有用于我,菩萨也不能例外。说穿了,人们信的并非菩萨,而是自己。一切宗教,总要有用。有用则存,无用则废。

    后来的关马祠,麻石墩子砌了猪圈,碑石做了茅池板,还总算是为当地人造了一点实在的福利。

    其实,关马庙之先,镇上是有过寺庙的,而且是名寺,叫神石寺。这座名寺如今只是留在人们的口头上。一旦说起,便有无限遗憾。

    很多年前,一场暴雨过后,几个人发现了一桩奇事:出镇街,过桥,路边有一块卧牛大小的石头,在一个如水中浮出的世界中,竟滴水不沾。仿佛是在暴雨过后才长出的。然而人人记得,这块卧牛石在他们出世之前,就早已在这里了。

    上面还有似乎刚刚刻出的四个字:紫气东来——以前是连一点影子也见不到的。

    神灵于昏天黑地的暴雨中,借这块冥顽之石示福谕给此方百姓,是无疑的了。

    一时之间,四乡轰动。远远近近,人似潮般涌来,对这块卧牛石膜拜不止。当时,镇外一带禾田被踏得锃光如镜,无人痛惜,只当作是对神灵的供奉。

    万众倾倒的时候,镇上最受尊敬的一位老者威严地持着一部美髯,号召众乡邻捐款为神石造庙,立神位,以谢天意。只听四下响应之声,惊天动地。

    神石寺不久即巍峨耸起——据说是巍峨得很可以的。其规模,几近江南三大名楼(武汉黄鹤楼、洞庭岳阳楼、南昌滕王阁)。

    自有神石寺,小镇终日车马塞途,烟雾弥漫,香客络绎不绝。车马店、香火店,乃至花楼赌馆,如雨后春笋一般。一年间,把个历来无名的镇子像面团发酵一样一下子胀大了好多倍,紫气东来家家满,一镇人得天独厚,自然是感恩不尽,皆不知祖上积了什么大功大德。

    忽然有一天,一位秀才从此路过。他进京赴考,名落孙山,正在归途。路上见往镇上去的香客熙熙攘攘,十分惊奇,问其故,原来是去朝拜神石寺。其实,对神石寺,他这之前已有所闻,很不以为然。一年前,他是从这里走过的,当时此地地僻人稀,几近不毛。怎么转瞬就成了江南名镇了呢?而且,现在看来,倒真是名不虚传的。

    等到近了庙前,等到进了大殿,等到看见那块卧牛石,等到谨慎仔细问明庙主,这位秀才不禁哑然失笑。

    一年前,下那场暴雨时,乃是他撑伞驻足卧牛石。踌躇满志之间,想起老聘当年出函谷关,关令尹见紫气东来,知有圣人过关。果然见到骑青牛的老子,便再三拜揖。老子遂写《道德经》传诸万世而不朽。秀才于是信手抬枚锐石,刻“紫气东来”于卧牛石上,颇有些以圣人自命的意思。没有想到,他把一团紫气带给了这一方草野之众,却背走了他们的晦气,不仅没有做成圣人,反而落入窘境。他想想气愤不过,疾呼道:何神石之有,见你们的鬼去也!然后他备述年前避雨的详情,并当即再书“紫气东来”四个字,与神石上的字迹比较,显见是出于一人手笔。

    所有在场的人受了惊吓似的怔了一会,忽然猛醒过来,一声发喊,蜂拥上前,捉手捉脚,几乎要把文弱秀才撕成碎片。

    幸亏镇上那位至尊老者喝住,说明该书生因落魄而至疯癫,列位蒙神石灵光所厚,正该积德行善,将他送进精神病院就医,怎么好跟他拼命呢?神石的创造者于是检得性命,落荒鼠窜而去。

    神石寺以后毁于战乱,毁得很彻底,如今连一块瓦片也寻不到。那卧牛石也随紫气遁去,不知所往。

    每遇灾祸,如饥荒,如一***”,镇上人便嗟叹不止,怀念神石寺,怀念卧牛石。嗟叹之中,不免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个疯秀才。他的癫狂,多少是要冲犯祥瑞,惹得神灵恼火的。神石寺的毁掉,毕竟是在他走后发生的事。这些,当然是世俗之见,不足为训。如今,镇政府上的人说起神石寺,也是有感慨的:经济干部说,要是神石寺还在,镇上就会成为一处旅游胜地,这笔“无烟工业”的收入是可观的;文化干部就更惆怅了——神石寺倘若不毁,实在是本地传统文化十分辉煌的一个佐证。

    总之,人们都很惋惜。

    开政协会的时候,大家就七嘴八舌地提出来,由艾老牵头,写了一个提案:恢复关帝庙和神石寺两处文化景观,以开发本镇的旅游事业。

    镇长谢真看了镇政协转来的提案,满脸浮起凄然的许多括弧,心里浮起一个很尖刻的词:

    “画饼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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