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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第三章)(5)


  两人终于正式见面了。在昏暗的油灯下,吴玉花低着头,心里乱糟糟的,虽说也曾偷一眼偷一眼地看,可灯光只有一豆儿,太暗了。桌上的十匣点心挡住了她的视线,终还是没有看太清蔡国寅的脸,她看到的只是半边脸,那叫“刚毅”。她原来就知道他是一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斗的军人,现在仍然只知道他是一名军人。应该说,一个时期的风尚(对军人的爱慕)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当然还有一些别的意思,也都是稀里糊涂的。
  按照口头协议,蔡国寅是作为上门女婿入赘到无梁村的。听人说,当年吴玉花的婚礼是十分风光的。那年月,她是无梁村第一个坐吉普车出嫁的姑娘。那辆吉普车从她家门前开出来,在众人的追逐下围着无梁村转了一个圈儿,尔后又开回来了。就这么转了一个圈儿之后,上尉连长蔡国寅就此变成了无梁村的老姑父了。
  那时候上尉连长蔡国寅月工资九十八元,算是高薪阶层。可这次婚礼,蔡国寅在无梁村一群热心“帮办”的策划下,一一都按当地的风俗办,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除了置办嫁妆外,那一天吴家开的是流水席,肥猪用了三头,豆腐十盘,粉条一千七百余斤,花卷子馍十四笼,还有烟酒……无梁村男女老少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
  那天夜里,月亮成了无梁村最亮的一盏灯,几乎全村人都到老姑父的屋后“听房”来了。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等待着一个用普通话说出来的一个“日”字,可他们一直等到露水下来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最后,他们终于听到声音了,是哭声,吴玉花响亮的哭声。
  我知道我们终有一天要回归土地。
  可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脸。是的,我照过镜子,可我看的是相貌,不是脸。一个人的脸应该包括他的全部生命特征。那时候我还看不清自己。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皮肤的颜色为什么是黄的,它是怎么染成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们的颜色来自于土地,我们与平原一个色调。
  是的,在时间中,我曾不断地修饰我的记忆。我篡改了很多东西,包括我的童年……
  记得,当我睁开眼,第一眼看见老姑父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么?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与无梁的任何一件物什都浑然一体:谷垛、麻雀、树木、房舍,以及场里的石磙,瓦屋的兽头,颜色是一样一样的。他就像是土生土长、垒在村边的一堵黄泥墙,或是植在路边上被风雨蚀过的乏灰色的老树桩子。他的脸就是一张无梁村的地形图,沟沟壑壑一览无余。那眼泡就像是干瘪了的、浊黄色的、用席篾子划开又撒了一点黑豆的石榴皮。他身上的黑棉袄烂着套子,腰里勒着一根草绳,上半身像是一捆柴火;下半身又很像是一个大着裤裆、裹了裹脚的老太太。是的,他腿上还七缠八绕地用烂布打了一截不太正规的绑腿,那大约是他当过军人的惟一显示了。
  说实话,是碎嘴的女人丰富了我童年的记忆。后来,我才知道,老姑父当年那段曾经轰动颍平城的爱情故事早已烟化了。当年的上尉连长蔡国寅自从脱了军装后,已经是无梁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特别让人惋惜的是,当年的4873部队,就是曾经驻扎在颍平的榴炮团,也就是老姑父曾经担任过连长的北大院,二十五年后出过一个中将和两个少将,他们都曾是老姑父带过的兵。可老姑父本人却在跟团政委吵了一架后,为了一个女人,莫名其妙地复员了。
  甜蜜是很短暂的。据说,两人结婚后仅串过一次亲戚,去吴玉花她舅家赶会。过完蜜月后,两人掂着几匣点心去她舅家赶会,路上还说着话,亲亲热热的。可一到会上,就招来了不少的笑声。两人一个高高挑挑的;一个短粗,炮弹一样,这一高一低,一胖一瘦,显得十分滑稽……吴玉花的老舅望着一身农民装扮的外甥女婿,说:花,咋?不是个官么?(肩上)咋没“豆儿”了?此后,吴玉花再不跟他一块出门了。也许,吴玉花心里的委屈是说不出来的。——当年,她本意是要嫁一个军官的,却阴差阳错地嫁给了一个农民。
  结婚没有多久,吴玉花就开始跟老姑父吵架、打架。他们两人几乎是打了一辈子架。老姑父家的水缸被换过无数次了,那是两人打架时用头顶烂的。据说,在一次次的争吵中,吴玉花曾不止一次地问他:你到底看中我什么了?每次老姑父都以沉默相对,不做任何回答。也许,他的沉默就是一种回答。
  如果拿现在的眼光来看,当年上尉连长蔡国寅的审美水平应是一流的。那时身高一米七二的吴玉花应该算是魔鬼身材了。她那挺拔的、高耸的**,那一双秀美的长腿,那浑圆饱满的臀部,都是今天活跃在T台上走猫步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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