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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第二章)(7)


  可临走之前,我还想见梅村一面。
  我对自己说,做个了断吧。
  其实,那只是个借口,我还藏着一份私心。我希望她能等我,等我五年。五年后,我回来娶她。古人说得好,“花开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樱桃熟了,假若五年后再摘,那还是“樱桃”么?只怕早变成“核桃”了。我也知道,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她身后怕是站着一个连的追求者……可这是我此生第一次恋爱。我不抱希望,我只是这样想。妄想。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可我还是想见她一面。你看,我痴心不改呀。
  就要走了,我一下子变得勇敢起来。在我递了辞职报告之后,第二天夜里,我把她约到了学院的操场上。操场很大,月光下,人是墨的,一影儿一影儿的淡墨,是夜色遮蔽了我身上的“穷气”。我一无所有,可我已经有了武器。
  我说:我要走了。跟你告个别。
  她很惊讶,说:走?去哪儿?
  我说:我辞职了。离开学院……
  她说:你疯了?不会吧?
  我说:就快要疯了。可惜,没疯。
  她笑了,说:不发烧吧?
  我说:三十七度。正常。
  我说:你还不知道吧,我是个孤儿。
  往下,我坦白地告诉她,我的出身,我的童年,我的成长过程……这就是我的“武器”,我早已准备好的“武器”(记住,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还有一件东西可以使用,那就是“诚实”)。看着对方的眼睛……有时候,“诚实”也可以当做武器。
  夜色里,美人还是美人。梅村在朦胧的夜色里就像是仙人,恍恍惚惚地呈现着飘逸的、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有一种虚拟化了的淡雅之美。她的呼吸让人麻醉,就像是虚拟的仙间幻景。她的脚步声一格一格的,节律分明,就像是告别的挽歌,让人心碎。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没有希望。可我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我想好了,即如说我得不到人,我至少还能保存这么一份美好的记忆。
  月光下,我们两人在操场上漫步。我很平静地讲述着“自己”,就像是诉说一个外人的故事。她静静地听着,有时候,她会突然回过身来,侧着身子,一边退着走,一边惊奇地望着我,好像在说,这就是你呀?真的是你么?有时候,她会意地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动情,眼里流露出母性的光芒。
  我告诉你吧,据我的观察,对那些家境好、出身好的女孩子来说,“诚实”一旦成为武器,是最能打动人的。
  她说:童年里,你的作业本都是烟纸盒做的?
  我说:是。
  她说:大雪漫天,你独自一人睡在草窝里?
  我说:是。
  她说:三天里,你就吃一块烤红薯?
  我说:是。
  她说:抱着一块窑里的热砖?
  我说:是。
  她说:你对那块热砖说:妈,暖暖我?
  我说:是。
  夜色里,我看见她眼里有了泪光……
  我说:我坦白地告诉你,我是个穷人……我穷得就剩下思想了。
  她说:你要我等你。等你三年?
  我说:是。(我没敢说五年,五年时间太长了。我怕她等不及。也许,到了一定的时候,我再告诉她,再等我两年吧。那时候,她如果真能等我三年,就不会在乎再等两年。你说是吧?)
  她说:你说,三年后回来迎娶我?抱着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什么是阿比西尼亚玫瑰?
  我说:世上最好的玫瑰。
  说实话,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阿比西尼亚玫瑰。我是从一本外国小说上看到的。阿比西尼亚玫瑰表达的是一个态度:我爱她。这也是我想象力的极限。三年,或者五年后,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回来?有没有这个能力?假如我回来,假如她等我……我手里一定会有九十九朵玫瑰!
  当时,她并没有答应我。她说:你让我想想。我得想一想。
  月光下,我望着她。我的眼舍不得离开她。四目相对,我就快要傻了,一个绝望的傻子。我说:好。再见。说完,我扭头就走。我对自己说,走。赶快走。该说的你都说了。再不走,你就失控了。到目前为止,你还正常。一旦失控,往下就不可收拾了……
  现在,我也坦白地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所说的“真实”,只是局部的。我虽然是苦出身,也不是没人管的。我的“诚实”里有诈。
  这天夜里,回去后,我躺在床上,却没有一点睡意。房间里空空的。原是三个人住的,现在一个搬走了,一个回家了,寝室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明天天一亮,我也要走了。我心乱如麻,我想着梅村,我想着村里人,我想着坤生哥,我想着躺在医院保温箱里的孩子,我还想着我的未来,这一切都不可知。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我说过我要切断一切联系,包括……梅村。可是,下半夜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敲门声,声音虽然很轻,一豆一豆的,但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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