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第28章)(2)
时间:2023-04-02 作者:叶圣陶 点击:次
"我觉得现实的境界与想望中的境界不一样,而且差得远。这几天我时时刻刻想着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要告诉你。"焕之扼要地吐露他的意思,声音沉着而恳挚。 "你想望过一个如何如何美妙庄严的境界了么?"乐山回问,是老教师面对天真的小学生的声调。 "当然咯!"焕之的答应带点儿诧异,这诧异里包含着"你难道不么?" "我可不曾想望过!"乐山似乎已经听见了焕之含意未伸的疑问。"我知道人总是人,这一批人搞不好,换一批人会突然好起来,那是忘掉了历史的妄想。存这种妄想的人有他应得的报酬,就是失望的苦闷。莫非你已经陷在失望的苦闷里了?" "不,我没有失望!"自信刚强的程度比以前有进步、对于最近看到的一切也觉得有不少满意之处的焕之,听到失望两字,当然坚定地否认。"不过我以为我们应该表现得比现状更好些,我们应该推动历史的轮子,让它转得比平常快。"同时他用右手向空间推动。 "这就对了。我们能够做的,只有推动历史的轮子,让它转得比平常炔。我们努力呀!"乐山说到末了一句,不再是冷然的口吻,脚步也踏得重实点儿。 "就像对于教育方面的措置,我以为应该取个较好的办法。从前的教育不对,没有意义,不错呀;但是我们得把对的有意义的教育给与学生。改善功课呀,注重训练呀,以及其他的什么什么,都是首先要讨究的题目。" "我想学校功课要在社会科学和生物学人类学方面特别注重,才有意义,"乐山独语似地说,随着又说,"啊,我打断你的话了。且不说我的意思,你说下去吧。" "现在完全不讨究这些,"焕之承接他自己的头绪说,似乎没有听到乐山的插语。"学生们停了课,也不打算几时给他们开学,却只顾把这个学校接收下来,把那个学校受领下来,像腐败长官一到任,就派手下人去接管厘卡税局一样,这算什么办法?" "先生,你要知道这也是必要的手续呢。" "是必要的手续,我当然知道。但是在办了手续之后,还有怎样的方针,不是一次也不曾详细讨论过么?唉,还有些很丑的现象呢!"焕之的声音里不免带着气愤,同时他感到发泄了郁积以后的畅快。 "你说哪些是很丑的现象?"乐山明明知道焕之所指的是什么,但是故意问;这种近乎游戏的心情,在他算是精神劳动以后的消遣。 "你同我一样,每一件都看在眼里,而且,照你的思想和见解,你决不会不知道哪些是很丑的现象。你果真不知道么?还是——" "我知道,"乐山感动地回答,对于刚才的近乎游戏的心情,仿佛觉得有点儿抱歉。"告诉你,推动历史的轮子的热望,我自问不比你差,事情投进你的眼里,你以为看不惯的,一定也逃不了我的眼睛的检察。" "那就不用说了。总之,那种图谋钻营、纯为个己的情形,常使我忽然呆住,发生疑念,这是不是在现在的时代?要是在已经过去的旧时代,那倒十分配合。但事实告诉我,这明明是在现在的伟大的新时代!" 乐山默然了。他想得很深,想到局势推移的倾向,想到人才缺乏的可虑,想到已经过去的旧时代未必真成过去。悲观在他心里是扎不下根的;然而像寡援的将军深入了敌阵那样的焦虑,这会儿又强烈地沸腾起来。但是他不愿意把这种焦虑说给焕之听。他看焕之,像焕之自己所说的,终究是个倚单而偏于感情的人,如果说给他听,无非使他增加些发生愤慨的材料而已,这又有什么意思? "我几次提出我的乡村师范的计划,"焕之见乐山不开口,又倾吐他发泄未尽的愤慨,"你是竭力怂恿我草拟这个计划的,他们大多数却说这是比较可以从缓的事。我们是中国,是农民支撑起来的中国,却说乡村教育不妨从缓,那还有什么应该从速举办的事!大家袖手谈闲天看白云就是了,还要革什么命!" "你们谈教育的不是有这样说法么?勉强灌注的知识并不真切,须要自身体验得来的才真切,所以孩子要弄火就让他弄火,要玩刀就让他玩刀。现在有些事情做得错误,正可比之于孩子的弄火和玩刀;待烫痛了手,割破了指头的时候,该会得到些真切的知识。从这样想,也不是没有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