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第十二章 哈巴癞痢)(7)
时间:2023-04-01 作者:陈世旭 点击:次
但是,其实再短的稿子哈巴癞痢也念不完的。他放牛放到十几岁才去上小学,上了没有几年,家里没有口粮了,就又回去种田。他胆大。他那个山里没有学校,他居然敢办学,一个人当校长、当老师——当老师又教语文、又教算术、又教画画、又教体育——当伙头、当打钟的。当了几年,教出些什么桃李自然是天晓得,倒是他自己出了名,被调到公社做干部。“文化大革命”,他那个公社造民最早。司令自然是他。把公社机关所有的公章用麻绳串成一串,当裤腰带系在腰上。大约是因为大家都晓得十个癞痢九个哈,居然当地没有人敢另立山头跟他对抗。有几个人背后嘀嘀咕咕过几回,想想还是觉得惹不起哈巴癞痢,便死了心。因此,“文化革命”了几年,别的公社都牺牲了人,他那个公社连武斗也没有发生过。哈巴癞痢也就因此显得出类拔萃。然后就成了镇革委主任。唯一可借的是字依旧认得不多,跟镇长的身份远不相称。但是他决不肯因此跌价,稿子总要有一定厚度的,因为那是镇长权威的体现。至于念不全,他有法子解决。 那法子很简单,就是将稿子复写成两份,他拿一份,另一个字认得多的人拿一份。他作报告的时候那个人就站在他身后,遇到有他不认得的字(预先看一遍做好记号),就给他提词。本来这不失为一种可靠的保障,但他性子急,有时候报告作到兴头上,他就顾不得听人提词,依旧信口开河地念错。好在他不伯出丑,别人要是纠正了,他马上就改回来。比方,他把“赤裸裸”念成了“赤果果”,后边提词的人赶紧轻轻地纠正: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他听见了,就放下手上的报告稿扭回头大声问:“不是‘赤果果’?”“不是。”“是‘赤裸裸’?”“是。”“那好。”他回过头,对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说:“我刚才念错了,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对他念错别字,大家开头常笑,后来见他坦白得可爱,就笑不起来,反而觉得他人实在。他的坦白就像他对待自己的癞痢。别的癞痢六月三伏都想方设法捂着,他则一年四季从不戴帽子,就那样暴露着,炫耀似的。 办公室主任走上台的时候,哈巴癞痢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事情原本也是意料中的,“文化革命”了几年,这种人见多了。 办公室主任的揭发主要围绕着哈巴癞痢作过的报告里的黑话,都是些大歌大颂“林彪反党集团”及其爪牙的话。这些话都是有文字根据的,出自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会上的报告。办公室主任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清二楚。 哈巴癞痢起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听久了,好像有些烦,就说:“那些话都是你写的,我不过就是念念罢了,还念不完全。要是有罪,你总要担当一半,莫往我一个人头上栽赃,莫墙倒众人推么。” 办公室主任给他说得尴尬,站在台上脸红一下,白一下,憋了好久,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你作威作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到如今你还敢强辩,你有几个脑袋!” 哈巴癞痢低了头,咕哝说:“我有几个脑袋?我要有几个脑袋,还会要这个癞痢头么!” 虽然是咕哝,但声音大家都听得见,不由哄笑起来。主持人赶紧抓起话筒喊“严肃些,严肃些”,却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对哈巴癞痢的处理没有批斗时以为的那么严重。到底只是个基层干部,红是红过,却同上面的那些大人物没有什么非法的组织上的瓜葛。但已经批斗成敌我矛盾了,总不能一风吹,就下到蔬菜大队去劳动。镇长自然不当了,但工资还在镇上拿。先挂起来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