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第十章 将军)(2)
时间:2023-04-01 作者:陈世旭 点击:次
将军是什么样子,小镇人虽然没有见过,可谁也骗不了小镇人。将军应该是那种有着可敬的白发,威严的剑眉,魁梧的身躯,腹部腆起……总之,是威风凛凛的样子。而他,这样矮小干瘪,一脸打折的老皮,身子佝偻着,还跛了一条腿。他似乎为了弥补这种仪表上的不足而很注意打扮自己——从善意的角度去认识的话,那也可以说,这是使他牢固地保持军人风度的唯一的方式:他出现在街头的时候,一身军服从来都是笔挺的,几乎没有皱折,帽徽、领章鲜艳夺目;不管天气怎样炎热,从不解开风纪扣;尽管跛了一条腿(那显然是战争留下的标记),但脚步始终保持着均匀的节奏。而这些,恰恰使人们时刻都感到,他是个不幸的人。他这个将军,似乎是不真实的,只是在领军响的时候才有意义。不过,在公开和私下的谈话里,小镇人依然把他称作“将军”。 小镇人就用这种既不敬畏也不轻视、既好奇又冷淡的眼光打量他。而他对这些毫不在意。从到这儿来的第二天开始,他就不知疲倦地在小镇各处走来走去。 他拄着一根闪闪发亮的茶木拐棍,一瘸一跛地迈着节奏均匀的步子从这条街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那条街的南头走到北头。或者,在满是砾石的河床中,长久地徘徊。他这样不停地运动,有人挖苦说,这是他用双脚丈量过全中国的土地形成的惯性。 逐渐地,不管人们是否愿意,他对人们已经幸福地生活了多少年代的小镇,发表起种种不客气的议论来了。比如“你们不能花点钱,铺两条水泥路吗”,“不能在河对面的田里挖个窑,把垃圾送到那里沤肥吗”,等等。而被问的镇上的干部,也就用小镇人特有的机巧和智慧,客客气气地回答他:“哪来的钱呢?我们都是低工资啊!”或者:“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呢?”围成一圈听这些回答的人们,也就聪明地笑起来。 对这个古怪的将军,小镇人的感觉是复杂的。他是一个受着处分的人,但是又领取高薪;谁都怕同他过于接近,但又觉得他力图干预人们的生活,是出于好心好意。总之,小镇人不打算解除心理上的戒备。好奇而不轻信,原是小镇人的天性。 他显然很快就觉察到这一点,不再使慎于防范的人们为难了。但是,他又无法离开这个古旧的、嘈杂的、灰蒙蒙的乡镇。于是,他在镇上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固定的立足点,就是十字街头剃头铺对面那棵被雷轰了顶的老樟树。他常常拄着拐棍,挺直身板,不断地眨着那双有点昏花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在那里一连站上好几个时辰,既不同谁交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副神态,使人觉得好笑。那些蹲在附近地上摆摊子的人,不时抬头看他一阵;打街上走过的人,要好长时间才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而剃头铺的玻璃的后面,剃头佬则饶有兴趣地同人们讨论着,这样呆立在尘雾中的将军,有什么可以相比呢?“像站岗的”,剃头佬摇摇头:“像城里的交通警”,他还是摇摇头。撇着嘴唇品评了好大一阵以后,他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你们到过汉口么?汉口三民路口有一尊铜像,站得笔挺,拄着拐棍,就是这个样子。对了,全像,不走二样……” 时间长了,站立在老樟树下的将军,好像真的成了汉口三民路口的铜像,不再引人注目了。人们习惯这点,就像习惯十字街口每个突出的墙角前,都分别有一个铜匠、鞋匠、白铁匠一样。如果一连几天没有见到他,人们反而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是,他毕竟不是铜像。他有血有肉有思想。而人们有一天终于看到,他还有很厉害的火气。 那一天是个假日。在开得刚刚能伸进一只手臂的镇食品站肉铺门前,人头攒动,乱轰轰地吵得震天响。一些把恶作剧当过年的后生,把菜篮斜挎在背上,在人群里横冲直闯。那年头,人们习惯了“乱中求治”。 将军站在老樟树下盯着一切,额上的青筋扑扑地跳,按着拐棍的手微微地抖。突然,他跛得很厉害地穿过大街,走到沸腾的人群后面,举起那根茶木棍,在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背上敲了敲。这个满头大汗的人,大声叫着,想从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他是按照优先权领取机关配给的。现在他猛一回头,看到了一双血红的眼睛,马上就从人缝里退出来。“老、老首长,有事吗?他刚入伍到此地不久,根据一般的常识来断定将军的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