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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第三十二章)(5)

    谁能想到活活的一个孩子竟然没有屁眼?而孩子生下来这么长日子了谁又都没有发觉屎尿竟然是从前边出来的?!这样的事情,清风街几百年间没发生过,人和人吵架的时候,咒过,说:你狗日的做亏心事,让你生娃没屁眼!可咒语说过就说过了,竟然真的就有没屁眼的孩子!这个下午,夏天智晕倒了,三个妯娌和白雪慌作了一团,赶紧把他抬回到堂屋的卧屋炕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给灌浆水,夏天智总算苏醒了过来,却长长地啸了一声:“啊!”坐在那里眼睛瓷起来。白雪见夏天智没事了,披头散发地跑到小房间里去哭,一边哭一边双手拍着床头,拍得咚咚响。三个老妯娌一直是战战兢兢,听白雪一哭,就都哇哇地哭。哭着哭着,大婶擦着眼泪一看,夏天智还瓷着神坐着,刚才是个啥姿势现在还是啥姿势,就轻声说:“天智!”夏天智没理会。又叫了声:“天智!”夏天智还是没理会。她爬起身,拿手在夏天智面前晃了晃,以为夏天智又是没知觉了,夏天智却两股子眼泪哗哗哗地流下来,从脸上流到前胸,从前胸湿到衣襟。

    夏天智一生中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他似乎要把身上的水全都从眼窝里流出去,脸在一时间里就明显地削瘦,脖子也细起来,撑不住个脑袋。当四个老少女人还汪汪地哭着,捶胸顿足,他站了起来,先去关了院门,然后站在堂屋门口,叮咛大婶和二婶要为夏家守这个秘密,千千万万不能透一丝风出去。大婶二婶说:“我们不是吃屎长大的,当然知道这个!”夏天智就让四婶去洗洗脸,有了天大的苦不要给人说,见了任何人脸上都不要表现出来。说完了,他转过身去,拿眼看院子上的天,天上的云黑白分明,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却像是山,而一群蜂结队从门楼外飞进院子,在痒痒树下的椅子上嗡嗡一团。冬天里原本没蜂的,却来了这么多的蜂,夏天智惊了一下,他不是惊讶这蜂,是惊慌着孩子竟然没人再管了,还放在椅子上!他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孩子一声没哭。他说:“娃呀娃呀,你前世是个啥么,咋就投胎到夏家呀?!”狠狠地拍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还是没哭,眼睁得亮亮的。

    到了天黑,家里没有做饭,也不开灯,晚风在瓦槽子上扫过,院中的痒痒树自个摇着,枝条发出喀啦喀啦声。院墙外的巷道里,是文成和一帮孩子在说笑话,用西山湾人咬字很土的话在说:树上各咎着两只巧(雀),一只美巧(雀),一只哈(瞎)巧(雀),哈(瞎)巧(雀)对美巧(雀)社(说)你迈(往)过挪一哈(下),美巧(雀)社(说)挪不成,再挪奏(就)非(摔)哈(下)起(去)咧!哈(瞎)巧(雀)社(说)末(没)四(事),非(摔)哈(下)来饿(我)搂着你!美巧(雀)羞涩地骂道:哈(瞎)松(?)!孩子就哇哇地哭,哭得几次要噎住气了,又哽着缓过了气。乡长陪着夏风就回来了,咣当咣当敲门。夏天智先从炕上坐起,叮咛四婶快起来,要没事似的招呼乡长,又去给白雪说:“脸上不要让乡长看出破绽。”三人都收拾了一下,将灯拉亮,夏天智去把院门开了。乡长说:“老校长,我把人给你安全完整地送回来了,稍微上了点头,不要紧的。”夏风礑?着眼,说:“我没事,我没事。白雪你给乡长沏茶呀,娃怎么哭成这样?”乡长说:“我来抱抱。”把孩子抱过去,孩子哭声止了,却噎着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乡长说:“噢,噢,是不是嫌我把你爹借走了?”坐了一会儿,夏风却支持不住,头搭在桌沿上。夏天智有些生气,说:“没本事你就少喝些,乡长还在这儿,你就成了这样?!”夏风说:“生死有命,我死不了!”夏天智说:“胡说八道!”夏风说:“你叫乡长说!”乡长说:“也是的,生死不但有命,也有时间地点。老校长,你知道不知道咱清风街出了怪事啦!”夏天智说:“你说的是金莲家的稻草垛?”乡长说:“那都不算个啥,是中星他爹死了!”夏天智说:“你说啥?”乡长说:“不知道了吧?清风街都没人知道。”四婶尖叫起来:“他怎么死了?”乡长说:“他已经死了近一个月,谁都不知道的。昨天接到南沟虎头崖那儿的举报,派出所去了人,原本死的是中星他爹。谁能想到他就会死了,又死在南沟的寺庙那儿!”夏天智说:“到底是咋回事?他一直病蔫蔫的,在寺庙那儿犯病啦?”乡长说:“是他杀。”夏天智说:“他杀?又是他杀?!”乡长说:“所长下午打回电话,说把凶手抓住了,凶手也是寺庙里的一个信徒。凶手交待,昭澄师傅死后肉身不坏,被安置在寺庙里供着享受香火,中星他爹也说他一生尽做与人为善的事,他儿子之所以有出息,也是他积德的结果,认为他死后也会肉身不坏的。他便爬到寺庙后的那个崖顶上,钉了一个木箱,自己钻进去,凶手再用钉子钉死木箱盖。可虎头崖那儿雨水多,加上潮闷,他很快就腐烂了,从木箱往外流臭水,臭水都流到崖壁上,就被人发现报了案。”四婶和白雪听得毛骨悚然,四婶就把白雪拉进卧屋去。夏天智说:“这怎么会是这样呢,他整天给自己算卦求寿呢,对死害怕得很,怎么就能自己去结果自己?”乡长说:“或许是太怕死了吧。”夏天智说:“这事中星还不知道吧?”乡长说:“还没通知哩。”夏天智说:“这事在清风街不要声张。”乡长说:“这怎么堵人口,南沟那一带都摇了铃了,明日我得去现场,你们夏家是不是也派个人去料理后事?”夏风从桌面上抬起头,说:“我去,我去看看。”夏天智说:“你去看啥?哪有啥看的?!”就对乡长说:“你还是去给君亭说一声,让村委会人去好一点,将来也好给中星有个交待。”乡长说:“这倒是。”起身就去君亭家。夏风也要去,夏天智把他拉住了。

    乡长一走,小房间里白雪又哭起来,夏风有些躁,说:“这哭啥的,烦不烦啊!”夏天智说:“你去洗个脸了,我有话给你说。”夏风疑惑地端了一盆凉水,整个脸埋在水里,一边吹着一边摇,水就全溅了出来。夏天智把孩子没屁眼的事说了一遍,夏风的头在水盆里不动弹了。少半盆子的水呛住了夏风,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终于憋不住,腿软得倒在地上,水盆也跌翻了,哐啷得惊天动地。谁也没有去拉夏风,谁也没有再说话,孩子安然地睡在床上,竟然有很大的酣声。夏风就坐在水摊里,一个姿势,坐了很长时间,突然哼了一下,说:“生了个怪胎?那就撂了吧。”一听说撂,白雪一下子把孩子抱在怀里,哇地就哭。夏风说:“不撂又怎么着,你指望能养活吗?现在是吃奶,能从前边屙,等能吃饭了咋办?就是长大了又怎么生活,怎么结婚,害咱一辈子也害了娃一辈子?撂了吧。撂了还可以再生么,全当是她病死了。”夏风拿眼看爹娘,夏天智没有言语,四婶也没有言语。夏风说:“趁孩子和我们还没有多少感情,要再拖下去就……”四婶说:“咋能没感情?养个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何况她也是个人呀!”夏风站起来,说:“你们不撂,我撂去!”从白雪怀里夺孩子。夺过来夺过去,白雪没劲了,夏风把夺过来的孩子用小棉被包了。孩子是醒了,没有哭,眼睛黑溜溜地看夏风。夏风拿手巾盖了孩子的脸,装在一个竹笼里,三个人眼睁睁瞧着他提着竹笼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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