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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23章)(2)



    他这样想的时候,仿佛看见一大批状貌谨愿,额角上肩背上历历刻着人间苦辛的农民,他们擎起两臂,摇动着,招引着,有如沉溺在波浪中的人。"这样地普遍于这个国土里了么?"他挣脱迷梦似地定睛细认,原来是马路旁边晒在太阳光中的几丛野草。

    "在这一回的浪潮中,农民为什么不起来呢?他们太分散了。又该恨到中国的文字。这样难认难记的文字,惟有没事做的人才能够学,终年辛苦的农民就只好永没有传达消息的工具;少了这一种工具,对于外间的消息当然隔膜了。但是他们未必就输于工人。工人从事斗争,有内在的能动的原因,那种原因,在农民心里不见得就没有吧。从生活里深深咀嚼着痛苦过来的,想望光明的意愿常常很坚强,趋赴光明的力量常常很伟大;这无待教诲,也没法教诲,发动力就在于生活本身。"

    对于日来说教似的自己的演讲,他不禁怀疑起来了。以前在小学里教课,说教的态度原是很淡的,一切待学生自动,他从旁辅导而已。现在对着工人,他的热诚是再也不能加强的了,却用了教训孩子似的态度。他以为他们知道得太少了,什么都得从头来,自学辅导的方法弛缓不过,不适于应急之用,于是像倾注液体一样,把自己的意见尽量向他们的瓶子里倒。眼前引起的疑问是:他们果真知道得太少么?他们的心意果真像空空的一张白纸或者浑饨的一块石头么?自己比他们究竟多知道一些么?自己告诉他们的究竟有些儿益处么?……

    他摇头,强固地摇头,他用摇头回答自己。他想,惟有他们做了真正有价值的工作,产生了生活必需的东西;现在说他们知道得太少,那末谁是知道得多的?他们没有空闲工夫,把自己天花乱坠地向人家宣传,他们缺少了宣传的工具——文字,这是真的;实在呢,他们比一个读饱了书的人,知道的决不会少到怎样地步,而且所知的内容决不浮泛,决不朦胧。如果说,属于读饱了书的人一边的定然高贵,深至,而属于其他一边的只能卑下,浅薄,那是自以为高贵深至的人的夸耀罢了,并不是世间的真实。

    他的鼻际"嗤"的一声,不自觉地嘲笑自己的浅陋,仿佛觉得自己的躯干忽然缩拢来,越缩越小,同时意想着正要去会见的那些青布短服的朋友,只觉得他们非常伟大。

    "我,算得什么!至多是读饱了书的人一边的角色,何况又没有读饱了书!"

    几句话像天空的鹰隼一样,突然劲健地掠过他的胸次,"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

    "这不是永不能忘的那日子的下一天,在枪弹一般的急雨中,在攒聚着群众的马路旁,遇见的那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的话么?换了名人或博士,不,就是中学生或小学生,至少就得来一篇论文;渊博的,西儒先贤写上一大串,简陋的,也不免查几回《辞源》。但是实际的意义,能比那个男子的话高明了多少?还不是半斤八两?如果有什么需要审慎瞻顾之处,就连这点儿意思都不能表达清楚。总之,像那个男子一类的人,他们没学会博雅的考据,精密的修辞,他们没学会拿一点点意思这样拉,那样拉,拉成可以叫人吃惊的一大篇,这是无可辩护的。另一类人却学会了他们没学会的,能够把同样一个意思,装饰成不知多少同等好看的花样。那就是有教育程度,那就是受外国人尊重的高等华人!——什么高等!浮而不实的东西!"

    几乎连学校里一班颇为活跃的女学生,连那天在马路中振臂高呼、引起群众潮水一般的热情的密司殷,他都认为卑卑不足道,无非是浮而不实的东西。他把脚步跨得很急,像赶路回乡的游子;时时抬起头来向前边看,眼光带着海船上水手眺望陆地的神情;额上渗出些汗滴,在上唇一抹短髭上,也缀着好几滴汗。

    "去还是要去,不过得改变态度。我不能教训他们,我的话在他们全是多余的。——固然不能说满腔热诚是假的,但发表意思总该有些用处,单单热诚是不济事的。——反而我得向他们学习。学习他们那种朴实,那种劲健,那种不待多说而用行为来表现的活力。用他们的眼光看世界,世界将另外成个样子吧?看见了那另外的样子,该于我有好处,至少可以证明路向没有错,更增前进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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