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第22章)(3)
时间:2023-03-31 作者:叶圣陶 点击:次
女学生的防线撤除了;群众陆续散去;戏台前的空地上留着成千成万的泥脚印,天色是渐近黄昏了,还下着细雨。 焕之差不多末了一个离开那神庙。他一直挤在许多人体中间,听别人的议论,也简短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听别人的呼噪,也亢奋地加入自己的声音;他审视一张张紧张强毅的脸;他鄙夷地但是谅解地端相商会会长不得已而为之的神色:完全是奇异的境界,但是他不觉得不习惯,好像早已在这样的境界里处得熟了。他一路走,带着一部分成功的喜悦;在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的阶段里,今天算是升上一级了。跟在后头展开的局面该于民族前途有好处吧?群众的力量从此该团结起来吧?……一步一步踏着路上的泥浆,他考虑着这些问题。 焕之开始到上海任教师,离开了乡间的学校和家庭,还只是这一年春天的事。 蒋冰如出任乡董已有四年,忙的是给人家排难解纷,到城里开会,访问某人某人那些事;校长名义虽然依旧担任,却三天两天才到一回校。这在焕之,觉得非常寂寞;并且还看出像冰如那样出任乡董,存心原很好,希望也颇奢,但实际上只是给人家当了善意或恶意的工具,要想使社会受到一点儿有意义的影响,那简直没有这回事。曾经把这层意思向冰如说起。冰如说他自己也知道,不过特殊的机会总会到来吧,遇到了机会,就可以把先前的意旨一点儿一点儿展布开来。这样,他采取"守株待兔"的态度,还是当他的乡董。焕之想:一个佩璋,早先是同志,但同志的佩璋很快就失去了,惟有妻子的佩璋留着。现在,同志的冰如也将渐渐失去了么?如果失去了,何等寂寞啊! 王乐山的"组织说"时时在他心头闪现。望着农场里的花木蔬果,对着戏台上的童话表演,他总想到"隐士生涯""梦幻境界"等等案语。就靠这一些,要去同有组织的社会抵抗,与单枪匹马却想冲入严整的敌阵,有什么两样?教育该有更深的根底吧?单单培养学生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未必便是根柢。那末,根柢到底是什么呢? 几次的军阀内战引导他往实际方面去思索。最近江浙战争,又耳闻目睹了不少颠沛流离的惨事;他自己也因为怕有败兵到来骚扰,两次雇了船,载着一家人,往偏僻的乡村躲避;结果败兵没有来,而精神上的震撼却是难以计算的损失。怎样才可以消解内战呢?呼吁么?那些军阀口头上也会主张和平,但逢到利害关头,要动手就动手,再也不给你理睬。抵抗么?他们手里有的是卖命的兵,而你仅有空空的一双手,怎么抵抗得来?难道竟绝无法想么?不,他相信中国人总能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开辟一条生路,人人走上那一条路,达到终点时,就得到完全解放。 在辛亥年成过功而近来颇有新生气象的那个党,渐渐成为他注意考察的对象。乐山说要有组织,他们不就是实做乐山的话么?后来读到他们的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了,那宣言给与他许多解释,回答他许多疑问;所谓生路,他断定这一条就是。十余年前发生过深厚兴味的"革命"二字,现在又在他脑里生根,形成固定的观念。他已经知道民族困厄的症结,他已经认清敌人肆毒的机构,他能分辨今后的革命与辛亥那一回名目虽同,而意义互异,从前是忽略了根本意义的,所以像朝露一样一会儿就消亡了,如今已经捉住了那根本,应该会结美满的果。 同时他就发见了教育的更深的根底:为教育而教育,只是毫无意义的玄语;目前的教育应该从革命出发。教育者如果不知革命,一切努力全是徒劳;而革命者不顾教育,也将空洞地少所凭借。十年以来,自己是以教育者自许的;要求得到一点实在的成绩,从今起做个革命的教育者吧。 他连忙把这一层意思写信告诉乐山,像小孩得到了心爱的玩物,连忙高兴地跑去告诉父母一样。这时候,乐山住在上海有两年了,回信说,所述革命与教育的关系,也颇有理由。用到"也"字,就同上峰的批语用"尚"字相仿,有未见十分完善的意思。同信中又说,既然如此,到外边转转吧,这将增长不少的了解与认识。以下便提起上海有个女子中学,如果愿意,就请担任那里的教职;这样,依然不失教育者的本分。 他对于"也"字并不介意,只觉得得到乐山的赞同是可慰的事。而到外边转转的话,使他血脉的跳动加强了。不是乡间的学生无妨抛弃,而是他自己还得去学习,去阅历;从增进效率这一点着想,抛弃了乡间的学生又有什么要紧呢?像清晨树上的鸟儿一样,扑着翅膀,他准备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