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换的孩子(第02章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9)
时间:2023-03-31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对于千樫这个问题,古义人来到柏林后,在静静的思考中,每次回想起来时,都发觉自己没能充分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和分量。特别是千樫提到的在松山发生的很久以前的事件是很重要的,便暂时将它作为一项作业留了下来,说不定是身体的防卫机制在起作用吧。当时他也很吃惊,尽管千樫的回答很清楚,他还是把自己一直思考的内容一遍遍地加热似的说: “如果硬要说吾良曾给人以垮掉了的印象的话,那是在某次电视节目中,也许是录制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吧,反正从画面上看,我只看到他很快就喝醉了的样子。 “根据以往和他一起喝酒的经验,从没见他醉成这副样子。吾良不仅从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而且本来就不是个软弱的人。就像你们的父亲,在长期的结核病疗养期间那样。这一点与志贺直哉、中野重治那样从来不会颓唐的人们相比也不逊色。” 千樫沉默了一会儿后反问道: “我不太懂垮掉了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到底是他自己有意识这么说的,还是由于外界这样评论,无法否定才说的呢?” 古义人又支支吾吾起来: “也许二者都有吧。也许只能承认别人的批评和自己的感觉不谋而合吧……” 然后古义人——把有关松山时的体验的思考先往后推一推——想起了自己在千樫面前显露出的颓唐相,并且是自己的意志不能控制的状态。那还是租住在离古义人和千樫现在住的地方三百米左右的,一座老式二层小楼时的事。 那是阿光出生后不久的六月份的一天。那天晚上风很大,青桐树叶在黑夜中沙沙作响。古义人趴在和房屋一起租借的床上,扭着脖子,头使劲儿顶在床单上,一点儿也动弹不了。千樫站在高高的床边,用十几岁少女般楚楚可怜的声音,细声细气地一个劲儿地问: “你这是怎么啦?” 古义人不能回答。并不是傲慢得不回答,从小他就不是这样的性格。当时的状态是身子动不了,也不能说话,只能茫然地听着树叶哗啦啦的摇曳声。 那天在医院被告知已查清楚的阿光的情况——大致可以这么说——阿光在智力上没有健全发育的希望。医生讲这些话时千樫也在旁边。古义人心里很明白,这种时候在她面前不能允许自己失态,可是现在却连一个指头也动弹不了了。 再说现在,千樫从客厅到厨房去干活,剩下古义人自己时,他想的是那件推迟思考的松山事件。千樫对于那时的事——她说看见自己和吾良在一起,尽管她当时只注意到吾良——比医生宣布诊断结果的那天,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还要记得清楚。古义人似乎已经被千樫逼得无路可走了。 虽然一边想着吾良说自己垮掉了的话,在潜意识中与垮了的自己相连接,却想不起来在松山发生的事件,这是为什么呢?这难道不是说明自己一边在有意识地压抑那个回忆,一边思考着吾良遗书里的那句话吧?他忽然从中感受到了被某种柔软的钝器击打般一点一点袭来的令人难受的打击。 古义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看书,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了千樫的关心范围之外,她正在餐桌上摊开画册,专注于完成一幅画稿。同样也被排除在了坐在餐厅台阶上听新的CD的阿光的关心之外。 由于长期的习惯,古义人和千樫之间已经没有了争论——一般称为夫妇吵架。如果千樫提出什么经过深思熟虑的建议或意见时,听的一方表示赞成或同感的话,她便不再说什么,提议得到执行,意见被接受。如果遭到明确拒绝的话,她也不再说什么。古义人的拒绝就是沉默,千樫即使对拒绝不满,也从不争论。对千樫的提议强烈不满时,古义人的沉默会持续一两天或更长时间。而从千樫嘴里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对这样的道歉,在古义人的记忆中结婚以来也只有两三次。倒是古义人常常撤回自己的拒绝。但这只是和他不放弃努力,退回自己的内心是一样的,并不等于停止争论,实现了和解。古义人和千樫就是这样一起生活了三十五年。 然而,这几年古义人悄悄注意到了千樫的变化,这变化是从千樫为古义人写的以阿光和家庭共生为主题的作品画插图开始的。她在画一幅水彩画之前,对于所画的对象要先观察好几天,特别是到了最后完成阶段,古义人跟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的。有事叫她好几遍,她才像男人似的粗声粗气地回答一声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