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第五十一章)(3)
时间:2023-03-30 作者:王蒙 点击:次
就在文化室的门前,在一个为了每年浸泡麻纤维做套绳而挖的坑边,雪林姑丽挡住了泰外库的去路。 “请等一等!”她命令说。并不顾忌身旁还有人过路。 “您?”高大的泰外库被瘦弱的雪林姑丽吓了一跳,“您好!” 雪林姑丽并不回答他,她的眉毛立起来了,她的目光尤其严厉,她说: “听着,我告诉您几句话:我从来没有说过您一句不好听的话,米琪儿婉姐更是没有。那些毛驴子的话语,只有毛驴子才传播,毛驴子才相信,您如果还算是个人,您自己去问清楚,并且好好地想一想吧,可伊力哈穆哥到现在担心的仍然是您……呸!您让我感到耻辱!” 雪林姑丽一甩头就走了,迈着大步,迎着寒风。她计划的本来是另一种文明得多的说法,但是愤怒使她第一次啐了别人。她威风凛凛,说了,啐了,骂了,走了,把一头孤零零的呆熊丢在了一边。 泰外库低下了头。从那一天起,他的理智和记忆似乎都丧失了,混乱了。酒醒以后,他模糊地觉到自己做了一些很冒失的事情。“活该,反正不管怎么说,他们把我写的信拿出来取笑,我永远不原谅……”他安慰自己,坚定自己的怨恨,用怨恨填补心灵的不安和空虚。他还记得:自己在一种暴怒、绝望,一种非理性的狂乱之中,在麦素木的指导下好像写了一些什么控告伊力哈穆的东西。不久,章洋找他谈了话,拿出了他亲笔写的和签了名、按了手印的材料。那材料使他自己也怵然失色,譬如说什么伊力哈穆挑拨和制造死猪事件,这明明是昧着良心胡说。他想更正和辩驳,他甚至想抗议,但是他张不开嘴,难道他能说是在醉后,在别人影响下写的吗?那他不是成了个信口雌黄,自打嘴巴的长舌妇了吗?他默认了这一切,他失去了衡量是非和真伪的能力。他好像落在了一片黑暗之中。他想躲开章洋,他从来没有当过积极分子,他更不想当批判伊力哈穆的积极分子。但是章洋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他,又是真心诚意地关心他和接近他,章洋有时候给他烧茶,帮他扫地,使他十分过意不去,章洋要他在会上念本来就是他亲笔写下的“控告”,他无法推辞。反正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他从小就是孤儿,今后仍然是孤儿,他是戈壁滩上的一粒黄沙,他是盐堿洼地上的一株孤独的芨芨草。他开篇念了几句,念不下去了,但是章洋仍然热情地培养他,向他讲解斗争的意义,讲解伊力哈穆就是当前的马木提乡约,就是最危险的敌人。这些东西的灌输,更使他的头变成了一个装满了垃圾、死死实实、毫无空隙的筐篮——木头疙瘩。他的心似乎变成了冷冷的石块,他的血液也不再通流……就这样过了几天,他像一块木头,默默地参加了几次对伊力哈穆的批判会,在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下,雪林姑丽向他说了一些十分愤激的话。 雪林姑丽说了些什么呢?雪林姑丽说的话对于泰外库像鼓槌敲打在树墩子上,没有能发出一下清亮的反响。 雪林姑丽走了,章洋走了过来,问: “那是谁?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谁。”泰外库加快了步子。 他回到家,和章洋一起喝了茶,稍稍休息一会儿,雪林姑丽似乎有两句话仍然在他耳边响。“我没有说过您的坏话,米琪儿婉更没有说过。”这话是什么意思?“伊力哈穆哥现在仍然担心您。”担心?什么是担心?他在问自己。他好像是隔着一道墙听到了邻居说话的声音,他听不清,更看不见隔壁的光辉,但是这声音是告诉他,隔壁有灯光,有人,有生活,自然这一切都不属于他。 “毛驴子!”雪林姑丽还骂“驴子”了吗?这是一根刺,似乎扎透了什么。算了吧,他挥挥手,把透风的小孔又堵住了。 章洋去主持工作组的会议,泰外库一个人躺在毡子上,一动也不动,灯捻在跳动,灯油已经不多了,泰外库也懒得坐起来添油。他干脆闭上眼睛,免得灯捻跳动看着难受。这些天,他懒得出奇,已经五天没有做饭了,每天三顿,都是奶茶就馕。章洋显然不习惯这种吃法,他都瘦了。 他听到了门声,他以为是章洋回来了,眼也没睁,一阵寒风冲向他的全身,奇怪,这个进来的人为什么不关门,这样的冬夜哪有进门不关门之理?他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一个黑影。 这是一个特别高大的女人,她的影子差不多挡住了整个门框,她穿着一件剪绒的短皮大衣,长毛绒领子翻在外面。披肩把头脸围得严严的。下身是一道长裙,露出了有些尖头的家乡的皮靴。……他屏住了气。在不稳定的灯光返照下,他看到了扩大了的爱弥拉克孜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