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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景(第四十九章)(3)


还有,新疆的夏季偏于干燥与冬季偏于寒冷的气候适宜制作一些耐贮存食品,馕便应运而生了。
所以,打馕,是一件盛举,是过节也是战斗。一家打馕,四邻瞩目,一家馕熟,四邻品尝。共同评论,总结经验,分享打馕成功、大家称赞的胜利的喜悦。
土炉烧好了,院落里弥漫着树叶、树枝和荆蒿的烟香。面也揉好了,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都跪在那块做饭用的大布跟前,做馕剂儿。做馕,是从来不用擀面杖的,全靠两只手,捏圆,拉开,然后用十个指尖迅速地在馕面上戳动,把需要弄薄的地方压薄,把应该厚一点的地方留下,最后再用手拉一拉,扶一扶,保持形状的浑圆,然后,略为旋转着轻轻一抛,馕饼便整整齐齐地排好队,码在了大布上。最后,她们用一束鸡的羽毛制成的“馕花印章”,在馕面上很有规划地、又是令人眼花缭乱地噗噗噗噗地一阵戳动,馕面上立刻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花纹图案,有的如九曲连环,有的如梅花初绽,有的如雪莲盛开……新打好的馕上面,充满了维吾尔农妇的手掌的勤劳、灵巧与温暖的性感。
馕剂儿做完了,按照炉壁的面积,多少个大馕,多少个小馕,大的多大,小的多小,都是有算计的。米琪儿婉眼睛溜了一下,“似乎多了一个小馕。”她说。“到时候再想办法吧。”雪林姑丽回答。雪林姑丽端来了大木盆,她们把生馕一层一层摞放在木盆上。雪林姑丽端着木盆,米琪儿婉端起一碗淡盐水,拿起半碗牛奶,又夹上一只特大的、打馕专用的棉手套,随着雪林姑丽走了出去。
她们走到了土炉边,把木盆、盐水、牛奶和手套放到了土炉旁宽大的平台上。这时,烟气已经消散殆尽,火炭阵阵发亮,原本接近于橘黄色的土炉的内壁已经烧得发白。米琪儿婉走上台去,跪在炉口边,左手端起淡盐水,右手蘸着向发白的炉壁上一甩,嗞啦,水珠一碰炉壁就化成了水汽。这个动作的目的是防止馕熟后粘到炉壁上揭不下来,同时通过观察这种现象和听这种响声判断炉壁的热度。如果水珠一甩上嗞地化成了白烟,声音尖厉短促,说明炉壁太热,发黑。如果“嗞——啦”一声,慢慢地化成水汽,声音低钝,说明炉壁温度不够,根据不同的炉壁温度掌握烤馕的时间长短。打馕前这水珠儿的一甩、一看、一听,是打馕全部技术中最高级微妙的一招,如果没有多次实践,如果不牺牲上一两袋面,是无法学到手的。米琪儿婉在登上平台的一刹那,这个谦和善良的少妇俨然成为一个不苟言笑、说一不二的大匠了。任何匠人,在自己的业务上,都有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严厉和庄重的劲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带几分呆气的钻牛角尖的劲儿。没有这种严肃,就没有匠心,就没有匠艺,就没有合格的产品。打馕也不例外。米琪儿婉眉头微皱,雪林姑丽立即又端来一碗水,沙、沙,又泼上了半碗,可以了。米琪儿婉右手戴上大手套,看也不看地伸了出去。她的眼睛只管盯着土炉。
雪林姑丽立刻捧起一个大馕,倒转过来背面朝上放到米琪儿婉的手套上。米琪儿婉用左手沾一下水往馕背上粗粗一抹(为了增加粘力),她伸开右臂,托着馕饼,连头带肩膀半个身子探到了高温红火的火炉里,看准地点,叭,腕子一翻,一张馕贴到了炉壁的底部。直腰,抬头,伸手,接馕,抹水,探身,叭,又是一个。现在进入了打馕最紧张的时刻,也是最艰苦的时刻,好像战斗进入了短兵相接的肉搏。虽然是零下二十度的冬天,为了把头几个馕贴在土炉的底部,一连几次冒着高温烘烤探进半个身子操作,不几下,米琪儿婉已经满脸血红,热汗淋漓,她不时在往生馕的背面抹水的同时往自己的脸上洒着水,对自己的皮肤也在实行强迫降温。冬天如此,夏季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炉底打了两圈以后,头就不用往里伸了,操作轻松了些。大馕贴完,再贴小馕,把小馕贴到大馕之间的空隙,以充分利用炉壁的面积。最后,果然剩了一个小馕,声称“到时候再说”的雪林姑丽自有办法,她飞快地把一个小馕揪成五段,制成五个微馕,把它们贴到小馕之间形成的更小的空隙里。终于,全部贴好,米琪儿婉这才拿起牛奶,用手指沾着牛奶甩到馕的表面上,这倒不是为了降温,而是可以使馕熟后表面光泽圆润,异常可爱。这一步再完成以后,米琪儿婉用眼一转,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于是盖上炉口,等候馕熟。
这是可以长出一口气的时候了,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步骤——收获了。好像一场战斗中敌人的主力已被粉碎,求降表已经送来,战士们休整待命,一声令下就可总体解决,如无变化,其实底下的任务就是接受俘虏和辎重了。但是,战斗并没有彻底结束,警惕仍然不能放松。现在,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也是这样,现在,她们像吃茶时的姿势一样,随随便便地跪坐在炉旁平台上。雪林姑丽在顺手收拾杂物,米琪儿婉累得顾不上说话。她仍然警觉地注意着炉内的动静,嗅闻着从炉口缝隙里升上的蒸汽。慢慢地,蒸汽越来越浓了,从炉子里逸出了一股股十分鲜美的、混合着麦芽糖、牛乳、酵母、些微的酒气的味道的烘烤面食的芳香,这种芳香真令人宽肠开胃,舒肝活血,她们俩欣喜地对看了一下,用目光互相鼓励,好像在说:“成功了,没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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