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第15章)(3)
时间:2023-03-28 作者:叶圣陶 点击:次
我大胆地猜想,你一定接受我这朵花,把它佩戴在心头吧?你一定喜欢我这朵花,永远忘不了它吧? 假若猜想得不错,我有好多未来生活的美妙图景可以描写给你看。——不用了,那些都得过细地描写,一时哪里写得尽许多。总之,我崇拜你,我爱着你;我的心灵永远与你的融合在一起;你我互相鼓励,互相慰悦,高唱理想的歌儿,同行在生命的康庄大道上。 明天我要回家去了,本想去辞别,就当面向你陈诉这句话。但是,——为了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清,——现在决意请托我这支笔了。给我个答覆吧,本着你的最柔美最超妙的真心。虽然敢大胆地猜想,要是不得你亲口的证明,我这颗心总像悬挂在半空中放不下啊。我的通信址就在这张纸的末尾。 试用白话体写信,这还是第一次。虽不见好,算不得文学,却觉说来很爽利,无异当面向你说;这也是文学改良运动会成功的一个证明。你该不会笑我喜新趋时吧? 祝你身心愉快! 倪焕之 不是梦里么?这是那个性情真挚温和、风度又那样优秀挺拔的青年手写的信么?似乎太爽直太露骨了些,这中间多少含有侮慢的成分。但是这些话多么有味啊!一直看下去,仿佛听见他音乐一般的声音,而他的可爱的神姿也活跃地呈露在眼前。竟是他,向她说那一套话的竟是他;她这样想着,感到春困似地低下头来了。 "我们美丽聪明的金姊姊"一时愚笨起来了,简直不知道该从哪方面想起。她想把这封信交与哥哥,让他去处置;但立刻自己批驳了,那决不是个办法。她又想置之不理,只当作没看到这封信,因为这封信超出了平时谈话的范围;但是他明明写着"给我个答覆吧",置之不理岂不伤他的心?那末答覆他吧,她接着想。但是怎么作答复呢?责备他一顿么?不,虽然来信中多少含有侮慢的成分,可是还不到该受责备的程度,轻轻的一声"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了!"或者一个并不难受的白眼,正是他应该享受的,然而哪里可以写上信笺呢?那末,完全允承他的请求么?啊,那多羞!现在想着也羞,何况用黑的墨汁写上白的纸。 一滴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出了,掉在手里的信笺上;湿痕化开来,占了三分之一以上的部分。墨色着了湿显得光润夺目,"我爱你"三个字似乎尤其灿烂,富有诱惑的魅力。 她渐渐呜咽起来,追念印象已很模糊的母亲,真是无限心酸。倘如母亲还在,不是无论什么难题都可以向她陈诉,同她商量么?"世间失了母亲的人最是孤苦可怜!"她想着这样的意思,感觉自己太凄凉了,骨碌地伏在桌子上,让一腔悲泪尽量往外流;她的肩背有韵律地波动着,两条乌亮的发辫,象征她的心绪似地纠结在一起了。 眼泪往往反而把纷扰的心洗平静了;一会儿之后,她觉得心里宁定得多,好像早上睡醒时那样。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楚地浮上她的意识界,就是无论怎样,必须给他写封回信;写当然是亲手写,而且要立刻写,否则劳他久盼,过意不去。 为了搜求适当的措辞,她又把沾湿的信笺看了第三遍。头脑里像平日作文一样,勉强用一种压迫的内力,使意思渐渐凝结,成为一个明显的可以把捉的东西。"就这样吧,"她认为想停当了,带着一种非常奇妙的心情,开始写信给哥哥以外的一个男子。 焕之先生惠鉴: 接读大札,惶愧交并。贡献花朵云云,璋莫知所以为答。虽作此简,直同无言。先生盼望心殷,开缄定感怅然。第须知璋固女子,女子对于此类题目,殆鲜有能下笔者。谅之,谅之!在府侍奉萱堂,想多欢娱。教育之研讨,又增几何收获?农场中卉木,当怀念栽之培之之主人翁也。白话体为文确胜,宜于达情,无模糊笼统之弊。惟效颦弗肖,转形其丑,今故藏拙,犹用文言。先生得毋笑其笃旧而不知从善乎? 金佩璋敬覆 她放下笔杆,感到像松解了几重束缚似的;又像做罢了一件艰难的工作,引起该到什么地方去舒散舒散的想头。于是想着南村的那个池塘,一丛灌木掩映在上面,繁枝垂到水里,构成一种幽深的趣致,此刻酷日还没有当头,如果到那边去游散一会,倒也有味,而且可以想……然而她并不站起来就走;又仔细地把自己的信审阅一过,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意思遗漏了似的。但检查一阵之后,实在没有遗漏什么,而且一个字也不用修改了。她忽然下个决心,便把信笺折叠了封在信封里,免得再游移不决。 她懒懒地站起,意思仿佛是要亲手去交邮。但立即省悟封面还没写;两条发辫也得盘成了髻,才好出门。不觉就走近镜子前。从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眉眼的部分染着红晕;眼瞳是新洗的一般,逗留着无限情波;头发略见蓬乱,惟其蓬乱,有格外的风致;她从来没有像这时刻一样,惊诧赞叹自己的美,几乎达到自我恋的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