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第三十九章)(2)
时间:2023-03-26 作者:王蒙 点击:次
“谁?她吗?是上个星期天。夜晚。路上有两个流氓跟她捣乱。” “她现在情绪好了吗?” “情绪?谁的情绪?我哪里知道?” “真是个出色的姑娘。” “……” “昨天,是你给尼牙孜宰的牛吗?” “没有,什么,是的。库瓦汗叫我去宰的。” “他的牛有病吗?” “牛有病?我哪里知道?有我什么事……这还有一些煮熟了的牛肉呢,伊力哈穆哥,您吃不吃?” “谢谢,你请,我刚吃过东西,你呆会儿去劳动吧?” “劳动?当然了,还能不劳动吗?”泰外库的回答怔怔磕磕,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活泼跳跃的火焰。 看来,不是谈话的时候。也许,是爱弥拉克孜的到来使大个子心慌意乱?也许,这个兴趣多变主意也多变的孤儿又在迷住了什么新事业?好吧,让他出一会儿神吧,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时间不早了,喝了茶快去工地吧,我先走了。” “一起吃茶……”泰外库显出了抱歉的笑容。 “谢谢。” 伊力哈穆走了。泰外库呆呆地坐在炉灶旁,握着拳头,抵着下巴。缸子里的茶水沸腾了,哼哼着一个柔曼的调子。早晨,他刚收拢起被子,往灶里添上一把柴火,划了一根火柴就扫地。地扫到半截,爱弥拉克孜进来了,多么意外……这个从小他就熟悉的,而后来在他的心目中是高高在上的女医生,突然出现在他的不成样子的、路边的、昏黑、窄小、破旧,没有院子更没有花园的房子——前理发室里。理发室里至今保留着劣质的、涉嫌变质的肥皂水与脏头发的气味。爱弥拉克孜的到来使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喜悦,然而更多的是惭愧,是自惭形秽,是一连串的失悔。他怎么会没有想到爱弥拉克孜要还他的手电筒呢?他怎么没有把房间整理得更齐整一些,更符合他这个勤劳、能干、精力无穷的人的特点呢?他怎么偏偏是今天,醒了以后还躺在被窝里遐想,腻腻歪歪硬是不蹦起来呢?如果早起五分钟,地也会扫完的,房间也会是另一副面貌啊!他的棉衣上少了两个扣子,他的脸像一个刺猬(他摸了摸那扎人的络腮胡须),而且他竟然没有戴帽子。他连一句“请坐”“请喝茶”之类的话都没有说,他显得何等愚笨,痴呆,不文明,不懂礼节,粗鲁。混乱,懒惰……连柴火也不会烧,搞得到处是该死的烟……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呵。一滴眼泪,悄悄地从眼角里爬了出来,淌过他的腮,落到了他握得骨节作响的拳头上。 泰外库忘记了上工,忘记了自己呆坐了多长时间,烧好了的茶也没有喝。忽然,一阵响亮而喧闹的汽车声和欢呼声浪冲进了这个房间,连房顶和地面也被震摇着,晃动着…… 九点过五分,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的干部们乘的四辆大卡车,开到了跃进公社。 这一天,整个公社沉浸在一种不寻常的忙乱,欢乐的气氛里。当汽车开过的时候,行人停止了脚步,正在赶车的双手收紧了缰绳。抱着小孩子、将着大孩子的妇女和老人走到了门口,他们向被迎面的疾风吹得双颊通红的社教干部们招手、欢呼,拼命想从一晃即过的汽车上认出,记下几个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面孔。连低矮的农家屋顶上的单腿独立着的雄鸡,渠里的冰水上浮游着的鸭子,因为道路扫得空前清洁而找不着一根草棍、无聊地搜寻着的牛犊子,也都发出各自的惊喜的鸣叫。只有麦素木圈养的那条黑狗,恶狠狠地向着汽车队扑去,尽管跑了一段就被汽车拉下了老远,它仍然龇着牙,撅着尾巴,汪汪地吠叫个不住。 公社机关院子里插着许多面迎风招展的红旗和彩旗。“热烈欢迎四清工作队进驻我公社”的标语鲜明耀眼。在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招呼声、掌声、笑声和广播喇叭里正放送着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铜管乐曲声中,车停了,排气管放出了气。人们跑向正在敏捷地从车上跳下来或者笨拙地从车后爬下来的工作队队员们,帮他们从地上拎起他们的行李与提包,说着、笑着,把他们让到火炉烧得通红的温暖的房间里。“冷不冷?”“一点也不冷。”“您贵姓?”“我姓张。”“您呢?”“我叫买买提。”“老张同志辛苦了。”“谢谢您,买买提同志。”“我给您去打一盆洗脸水。”“我自己来”“哎呀,我的毛巾哪里去啦?”“这里还有……先用我的……” 人们怀着真诚的欢迎,热情的期待,强烈的好奇和浓厚的兴趣涌向公社,争相看一看这么多首次见面的亲人。有的在门口探一探头,调皮而又羞涩地一笑。走进办公室改成的临时宿舍,用流利的、结结巴巴的、混合的汉语、维语、哈萨克语向工作队队员们问好。忽然,堆在门口的人们让开了,一位老态龙钟的、驼着背的老太婆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她的一只手扶着孙女,孙女的身上背着一个口袋。老奶奶一个个地拉着、抚摸着工作队员的手,凑近每一个人的脸,定睛端详着干部们的长相。再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脸,流下了欢喜的泪水。小孙女打开口袋,把两个青皮密纹、两头尖中间圆的哈密瓜拿了出来。公社干部说,这是全公社年龄最老的长者,已经九十多岁,她经历过老沙皇的占领与屠杀。为了欢迎社教干部,专门坐牛车走了六公里来送瓜的。她说话已经不太清楚,一再重复着要求大家当着她的面吃瓜。公社干部非常均匀地把瓜切成了许多牙儿。全体工作队干部都肃然起敬,个个含着感动的泪花,拿起了一片片甜瓜,深深地咽下了这贯注了维吾尔族贫下中农的情意,伊犁河谷的泥土的芳香,天山雪水的清冽的甜美的液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