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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05章)(2)



    邮政局是极小的一个店面,短短的字迹已经认不大清的一块牌子隐藏在屋檐下,要不是毅公招呼说"郭先生,邮包还没封吗?"谁也会错过的。

    "没有,没有,现在正要封包呢。你先生有信?"

    斜射的阳光只照在这小店屋的屋顶上,屋里非常暗;焕之闭了闭眼,再张开来细认,才看清柜台里一个人正在包扎一叠叠的信件。

    "不。是这位倪先生有信。他是我们学校里新聘的先生。你又多一个主顾了。"

    "好的,好的,欢迎得很。"

    那邮局长看寄信的人走了,便抬起头来朝对街茶叶店里的伙计喊道:"喂!这个面生人姓倪,是高等里的新先生。"

    "是先生?"茶叶店伙计仿佛觉得爽然,"年纪那样轻,我看他至多二十岁呢。"

    停一会,茶叶店伙计又找机会去告诉了邻近的店家。在有些人的心头便引起了轻微的绝不狠毒的一种敌意。要是问他们何以有这种意识,他们也说不上来,只仿佛觉得自己又让别地方人拔去了一根头发似的……

    焕之毅公两人走完了市街,拐弯上一座很高的桥;当年的石工很工致,现在坍坏了,石级缝里砌满了枯草。回转身朝来的方。向望,就是一排市屋后面的一条河。各式的船停泊了不少,也有来往行驶的。一个个石埠上蹲着青年女子或者老妇人,她们洗濯衣服,菜蔬,碗碟。鳞鳞的屋面一直伸展到天际;白粉墙耀着晴朗的光;中间耸起浓绿的柏树批把树之类,又袅起几缕卷舒自如的炊烟。

    对着这一幅乡镇生活的图画,焕之又沉入优美的默想。他想今晨看见的那些人,他们的内心似乎都非常安定,非常闲适;就是一个卖菜的老婆子,她同别人争论价钱,也仿佛随意为之,一点不紧张。几年以来,在城市的社会里混,看见的大部分是争夺欺骗的把戏。这里,大概还没有传染到这种病毒吧。

    他想过一些时候,可以在这鳞鳞的屋面下租定两三间房子,把母亲接来住;于是教学生以外,仍得陪伴着母亲。这样,就是从此终身也很好,当教师本来应该终身以之的。

    恬适的笑浮上他的脸。

    "过桥去不远,就是蒋先生的家,"毅公指点桥的那边。那边房屋就很稀,密丛丛的,有好几个竹林;更远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这时候全被着耀眼的阳光。

    "我们去看他吧?"

    "好的。"

    毅公在前引导,走进冰如的客室。这是一间西式的屋子:壁炉上面,横挂一幅复制的油画,画的是一个少女,一手支颐,美妙的眼睛微微下垂,在那里沉思。两只式样不同安舒则一的大沙发,八字分开,摆在壁炉前面。对面是一张玲珑的琴桌;雨过天晴的花瓶里,插几枝尚未全开的腊梅。里面墙上挂四条吴昌硕的行书屏条,生动而凝炼,整个地望去更比逐个逐个字看来得有味。墙下是一只茶几,两把有矮矮的靠背的椅子。中央一张圆桌,四把圆椅围着。地板上铺着地毯。光线从两个又高又宽的窗台间射进来,全室很够明亮了。右壁偏前的一只挂钟,的搭的搭奏出轻巧温和的调子。

    李毅公很熟习地给焕之拉出一把圆椅,自己又去拉另外一把,同时用努嘴来示意,随即说道:"造这房子,都是蒋先生自己给匠人指导的。你看,这天花板和墙壁接触处的装饰花纹,也是他打了图样,教匠人照样涂饰的。"

    焕之坐下来,抬起头看,说道:"我看出他有这么个脾气:什么事情都要通过他自己,才认为满意。他那篇文章里,中国古人的,今人的,外国教育家的,心理学家的,社会学家的,种种的言论都采取;但是他说,并不因为他们是某人某人而采取,是因为他们的话有理,故而采来作为他自己的话。这不是靠傍,他自己有个系统。"

    "这些话,他平时常常说起。他简直是个哲学家。"毅公说着,松快地笑了。

    这时候,冰如走了进来,高兴地说道:"我本要到学校去了,两位却先来了。我的文章看了吧?"他用期待的眼光看定焕之;轻轻地,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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