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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的家庭(第二章 慎直的幽默)(2)



  年轻的作家经过犹豫和迟疑之后,终于下决心同意儿子动手术。

  我对没有流露任何感情和感想的这一句话感到吃惊。不动手术,光就无法生存。年轻的父亲在一段时间里对动手术犹豫不决。这些事实记载在森安先生的日记里。我经常想,仅仅是这个事实,如果存在超越人类的东西,我在它面前就无法抬起头来。但是,犹豫不决后的断然决定甚至使我产生自己再生的感觉。

  我的描写光的作品《新人哟,醒来吧》获得文学奖,日记第二页记载森安先生参加颁奖仪式当天的感想,记录了我说的一句话:

  “我说过,是妻子和给我的儿子做手术的森安博士一直支撑着我和儿子。”

  然后写下这样的感想:

  余亦关照光君二十年,虽远不及大江先生系念光君之情,然读其各种作品、评论,知其心情与医生多有共通之处。余向大江夫妇、光君表示衷心的祝贺。

  森安信雄先生这样的医学专家评论我的作品,是我终生的荣幸。然而第二年,先生就病倒了。我闻讯大为震惊,也不管能否见得到,立即赶往医院。第三页上先生当天的日记是这样记述的:

  大江先生来探视。由门诊Dr.菅原领来。看来他甚为余担心。他说光大概也很高兴。我说在六月休息一个月,因为挂念光君病情,以后打Tel了解他的情况。于是他放下心来。给我一本新著《阅读渡边一夫》离去。打算暑假好好阅读。

  肯定门诊还有许多患者等我看病。心里着急,希望早日恢复健康,给患者治病。作为一个受到患者信任的医生,具有这种自觉性。这大概是长期在我的身心里自然形成的吧。反躬自省,今后应更加努力,精益求精。

  我参加由政治学者、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成立的“思考和平之会”已有六七年了。该会核心召集人是经济学家、我国近代基督教史专家隅谷三喜男博士。

  在该会成立几年后的一次年底聚会上,隅谷先生亲自把一张印刷品分发给大家。因为这时聚会即将结束,也就没看。在回家的地铁里,我掏出来一看,不由得震骇,同时也深受感动。

  上面的内容大致是说:大家从最近一些媒体的报道中大概都已知道,自己的确得了癌症。但医生说现在还可以工作,于是制定了五年规划,有所取舍,有的工作不能承担,想集中力量从事主要工作。核武器是世界的癌症,必须废除,所以打算继续努力开展废除核武器的运动……

  隅谷先生当时是东京女子大学的校长。我应在该校教法语的前辈的邀请,曾做过一次题为《无信仰者的祈祷》的演讲。由于这个关系,我和隅谷先生还在电视上对谈。为此,我阅读先生的《日本近代基督教史》,受益匪浅。

  先生指出,纵观我国从明治时期至战败的教育史,只有基督教徒对超国家主义势力进行过真正的反抗。今天对于——虽然还不能称为“超”——新国家主义向教育的渗透,也还是基督教徒进行真正深刻意义上的批判。

  我既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佛教徒,在那次演讲中,我说,即使像我这样的无信仰者也会有只能称之为“祈祷”的心灵体验,在我的人生旅程中,由于一直与残疾的长子共同生活,所以不断感受这种体验。

  我每次见到隅谷先生,总是感受到一位具有信仰的人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这也是引导我进入最深刻的人生感动的感情。于是,我的心里不知不觉地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想过用什么样的语言概括隅谷先生的人格。这也可以说是我作为小说家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不仅对人,即使在街头看见榉树萌出许多嫩芽,尽管年年如此,我也想写一篇短文表现眺望这些树木的感受。我对浮现在脑海里的文章反复增删修改,直至形成稳定的文体……

  对于隅谷先生,我想用“慎直的幽默”一语来概括。我想查一下这个平时不用的词语,于是拿过手边的词典查看,有的解释为“谦慎正直”,有的解释为“一本正经”。正是如此!因为我从每次聚会时隅谷先生的简短总结发言中都发现他的谦慎正直的幽默。我和他住在同一条铁路沿线上,有时在换车站台上碰见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令我畏怯地不敢上前打招呼。然而从远处看到先生的举止动作里含着一种令人愉悦的幽默,使我一整天心情愉快。那么,先生对什么如此谦慎正直呢?大概可以说是对基督教的主吧……

  我心里萌生的奇怪感觉又是什么呢?我觉得以前也遇到过如此谦慎正直的高尚的人,那无疑就是森安信雄先生。森安先生已经去世。有一年,在森安先生的忌日,我和妻子前去探望他的夫人。听他夫人说,森安先生和隅谷先生原来是旧制一中——一高的同学,而且还是同一年级。这使我惊讶,也使我深知其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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