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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92节(2)

  自打日本人实行粮食配给以来,肉铺的生意就冷清起来。常常一连三五天没有肉卖。偶尔有点儿肉,就连夜的出来,不论生熟,都切成小块,拿纸或者荷叶包上,藏在柜橱里。买主得先交钱,然后才能接过一小点肉。

  这种先交钱后交货的办法,在北平风行一时。要是不先掏钱,什么也甭想买。

  卖烧饼、包子和别种吃食的做小买卖的,都用细铁丝网子把篮子罩上,加锁。买主先交钱,随后打开篮子上的锁,把东西拿出来。小贩们还一边交货一边说,东西一倒手,他就不负责了。因为买东西的时候,摊子或担子旁边总有人等着,见吃的东西就抢。

  韵梅给抢过两回,再也不敢打发小顺儿去买东西了。虽说东西不值什么,她可是害了怕。

  天佑太太犹犹豫豫地出了个主意:“让小顺儿跟着你去不好么?四只眼总比两只眼管用。”

  韵梅觉着,不论小顺儿有用没用,叫他跟着总能壮壮胆子,可是小顺儿得上学。

  “唉,”祁老人叹了口气,“这年月,上不上学有什么要紧!”

  小顺儿一听给他派了这份差事,美得不行,马上想到要随身带根棍子。“谁要是敢夺您的口袋,妈,我就拿棍子敲打他。”

  “你安静一会儿吧,”韵梅哭笑不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瞧着点就行了。要是有人老跟着咱们,你就大声嚷嚷。”“叫警察吗?”小顺儿爱打岔。

  “哼——他们要管,那才叫怪呢。”

  “那我嚷什么呢?”小顺儿样样事情都要闹个一清二楚,不然怎么能当好妈妈的保镖呢。

  “嚷什么都可以——嚷嚷一通就是了,”奶奶直帮着解释。

  祁老人,为了让大家瞧瞧,自己虽说是年老体弱,却还足智多谋,找来几块破布和绳子,对韵梅说:“拿去把篮子罩上,买来东西,把绳头一紧,就跟那些做小买卖的用的篮子一样了。这不牢靠多了吗?”

  韵梅说:“您的主意真不错,爷爷。”她可没说:“要是连篮子一块儿给抢了去呢?”

  瑞宣当然也想出把力。每次打学校往家走,他都尽量顺路买点儿东西,省得韵梅一趟趟上街,减少挨抢的机会。

  有一天,他从学校回家,想起韵梅仿佛要他带点什么来着,可是忘了她究竟要的是什么东西。

  走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卖烧饼油条的。战前卖烧饼的有的是,可这会儿倒很希罕了。篮子上的铁丝网也显得新奇、古怪。

  他想买上俩烧饼油条,好补偿他忘了买东西的过错,也让妞子乐一乐。她还是一见共和面就哭。

  手里拿着烧饼油条,他一路走,一路想着富善先生。他不是常送给妞子饼干、面包来着吗?他很惦记这位老朋友,不过他心里明白,就是知道老先生在哪儿,也不敢去看他。日本人特别恨跟西洋人有来往的中国人。

  想着想着,猛孤丁打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一只非常脏,非常瘦的手。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烧饼油条已经不翼而飞了。他住了脚,回过头去看。

  抢烧饼的人是个极瘦、极弱的人,没命的跑,可又跑不快。他冲着烧饼油条吐了几口唾沫,就是给追上,人家也不要了。

  瑞宣撵上了他。这瘦子象只走投无路的老母鸡,脸冲墙站住了。瑞宣见他还懂得点羞耻,可怜起他来,后悔不该撵他。

  “朋友,你拿着吃吧,我不要了。”瑞宣温和地说,希望这个瘦子会转过身来。

  瘦子把脸往墙上贴得更紧了。

  瑞宣想说,“是日本人害得我们顾不得廉耻也没法要面子了,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可是,这一番话他想说可又说不出来。因为怎么说都是空话。讲道理,劝慰,饱不了肚皮。于是他说:“朋友,吃吧!”

  瘦子仿佛受了感动,慢慢转过身来。

  瑞宣一下子看清楚了:是钱诗人的舅爷陈野求。他把准备要说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野求!”

  野求耷拉着脑袋,身子倚在墙上,木呆呆地站着。他的头发怕有好几个月没理了,又长又脏,乱糟糟的在头上卷成一团。他的脸,瘦成一条儿,好多天没洗了。眼睛里没有泪,楞坷坷地望着手里的油条出神。

  瑞宣一把抓住野求的胳臂,野求想挣扎开,可是没有力气,踉踉跄跄的他跟着瑞宣走了几步,强打着精神问:“上哪儿?”

  “找个地方坐一坐。”瑞宣说。

  两人走进一家小饭铺。一进门,跑堂的就过来挡驾。“对不起您哪,今儿我们什么也没有,压根儿没升火。没生意。”没有升火,没有杯盘碗盏相碰的叮噹之声,这也算饭馆?桌椅板凳,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铺子里还有多年来留下的一股子荤油味儿和饭菜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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