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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延津记 十一(5)


  这天下午,杨摩西正在县政府后院菜地捉虫子。也是以前没种过菜,只知道卖力,不知其中的诀窍。不管是茄子、豆角、菠菜、丝瓜或葫芦,苗出来之后,长势都不错。但菜叶长到巴掌大时,生了虫子。虫子将叶子吃出一个个窟窿。县长老史到菜地来转,看到一片片被虫吃的叶子,便皱着眉摇头。菜长虫本属正常,但放到过去正常,自从打散老史和苏小宝的哭泣,杨摩西自个儿先觉得犯了大错。看老史皱眉,怕由一个虫子,再节外生枝。自个儿过去没种过菜,找不到病因,慌忙到城外老龚的菜园,向种菜的老龚打听。头一回老龚没理他,第二回,给老龚买了一包烟丝,老龚才告诉他,虫子生在现在,祸根却是上粪时做下的。原以为多上粪菜会壮,谁知鸡粪上多了,也会生虫。根治的办法倒简单,往地里埋烟丝。烟丝一发酵,虫卵闻到,立马就死了。杨摩西只好停下其他活计,买来烟丝往地里埋。治过虫卵,又一只一只,去捉叶子上剩下的成虫。白天捉一天,夜里还打着灯笼翻菜叶子。过去吃饭是在伙房,现在将饭从伙房打回来,马不停蹄,边吃边捉。五天没有离开县政府后院。这天吃过中饭,挨个翻茄秧的叶子。茄秧又比豆角、菠菜、丝瓜和葫芦招虫子;茄子又种得多,占到四分地;豆角、菠菜、丝瓜和葫芦诸菜,皆占到三分二分不等。直捉到夕阳西下,突然有人在背后喊:
  “摩西,跟你说句话。”
  杨摩西扭头,见县政府后墙外,有人探个头,仔细一看。是县城东街牲口牙子老崔。杨摩西又弯腰捉虫:
  “正忙着呢。”
  老崔:
  “这话不听,你可别后悔。”
  杨摩西:
  “我正后悔着呢,当初不该上这么多鸡粪,也不该种这么多茄子。”
  老崔:
  “这事比鸡粪和茄子大,给你说个老婆。”
  杨摩西这才想起,老崔除了是个牲口牙子,闲时还给人说媒。有人说亲是件好事,但杨摩西平日与老崔并无交情,过去挑水时,两人见到,老崔总拿他打镲,以为老崔从县政府墙后过,又顺便拿他开心;说不定院墙背后,还藏着一帮闲人,等着看杨摩西的笑话呢,便说:
  “听说你娘死了,把这媒说给你爹吧。”
  又蹲下身子捉虫。任老崔在墙外喊,再不回头。老崔终于急了:
  “日你娘,给你说媒,你倒端上了。”
  又骂:
  “给大户人家说媒,成不成,还吃顿酒席,今儿倒好,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又骂:
  “让你托大,我马上退了这亲。不说这媒我死不了,你照样打你的光棍。”
  又杂七杂八说了许多。杨摩西听骂声越来越远,扭脸,院墙上的人头不见了。起身跑到墙前,见墙外的老崔。骂骂咧咧,顺着津河,已走出一箭之地。老崔不骂不走杨摩西觉得是拿他打镲,一骂一走,杨摩西觉得这事有些门道,忙翻院墙出去,追上老崔,一把拉住他:
  “叔,把话说完。”
  老崔倒端上了,挣着身子:
  “放手,我还有事。”
  见老崔拿糖,杨摩西知道事情又有了几分:
  “叔,今天无论如何,咱爷俩儿得喝一盅。”
  老崔挣着:
  “放手,真有事。”
  但也半推半就,脚下随杨摩西走。两人拉拉扯扯,来到津河桥下,一个叫“鸿膳成”的饭馆。“鸿膳成”有个厨子叫老魏,当年杨百利和牛国兴拿他“喷”过“空”。老魏爱夜游,夜游时,在坟场碰到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趴到他耳朵上说过两句话,老魏回来,炒菜时老哭。也可能以前哭过,现在不哭了;过去他当厨子,现在不当厨子了,当酒保。老魏与老崔和杨摩西皆认识,想着一个贩驴的,一个种菜的,到饭铺只是吃碗烩面,没想到两人坐下。杨摩西点了一盘大块牛肉,一盘卤羊杂,每人一个酱兔头,外加四两白酒,便知二人有事。酒菜上来,老崔和杨摩西先吃了一阵。杨摩西过去没跟老崔在一起吃过饭,吃起饭来,才知道老崔不愧是个贩驴的,走南闯北,饭量大,三盘荤菜,转眼间见了盘子底,酒壶也空了。杨摩西又叫了两海碗烩菜,外加三两白酒。烩菜里有白菜、豆腐、海带、猪肉片子,热气腾腾端上来,老崔又吃了一阵,喝了一阵,终于放下筷子,掏出火吸烟。杨摩西这才问:
  “叔,女方是谁呀?”
  老崔这才说出了吴香香。吴香香托人说媒,一开始找的不是贩驴的老崔,而是县城东街的媒牙子老孙。托老孙时,给老孙提了一条羊腿。老孙一开始答应了。后来了解其中因由,吴香香招婿的背后,还藏着与姜家的积怨;积怨的背后,又藏着馒头铺一座家产;姜龙姜狗兄弟俩,皆不是省油的灯;这就不是一桩媒情事了,里面还藏着一个火药桶;说得好,成全了别人;说不好,引爆了火药桶,炸着了别人,也伤着了自己;但一下把这媒退回去,又把事情挑明了,也得罪人;便假装肠胃疼,出不得门,把这桩婚事和羊腿,一起托转给老崔。老崔平日是个驴贩子,贩驴之余才说媒。老崔贩驴是把好手,因说媒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功夫不到,十桩有八桩说不成;说不成倒没什么,往往又说出些另外的蹊跷。去年县城北街“丰茂源”和“济世堂”李家的儿子李金龙,与秦家庄东家老秦家姑娘秦曼卿的婚事,就是老崔撮合的;后来因为秦曼卿缺一只耳唇,婚事发生了变故,秦曼卿就嫁给了杨摩西的哥哥杨百业。老崔说媒的功夫虽然不到,但爱和专门说媒的老孙平起平坐。老孙嫌他不知高低,也是设一个套让他钻,让他在南墙上碰个壁。知道一下说媒的深浅。老崔正是因为功夫不到,没估算出这桩婚事背后的利害,只估算了一下男女双方,觉得是桩易说的媒,便收下羊腿,来找杨摩西。卖馒头的吴香香,杨摩西倒不陌生,五短身材,小眼小嘴,疙瘩鼻,眉心有一粒红痣,长相不能说俊,但她皮肤白,像刚出锅的馒头一样白,也是一白遮百丑,倒又透出另一种姿色。红痣长在黑脸上,就是一粒老鼠屎,但红痣长在白脸上,就是一粒小樱桃。杨摩西也知她是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买馒头见过,但从无把她和自己连到一起想过,现在不由愣在那里:
  “这事我可没想到。”
  又问:
  “叔,有啥说法不?”
  老崔饭量大,酒量却不行,七两酒下去,脸像红布一样,已有些醉意。老崔一醉,爱跟人说知心话,这一点和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有些相像,身子伏在桌子上,一把抓住杨摩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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