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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景(第三十三章)(5)


伊明江抢上前一步,说:“尼牙孜哥的牛病了,他既不去请兽医,也不去唤屠夫,他跑到队部大吵大叫,让队上赔他的牛,还非拉着我到大队来解决,我拦也拦不住……”
“尼扎洪,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问仍然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喊叫着的尼牙孜。
尼牙孜从尼扎洪这个不无敬意的称呼里得到了鼓励,他豁地站了起来,摊开右手向前一甩一甩,他叫喊说:“我的牛要死了!我的唯一的一条奶牛啊!多么好的牛啊,***就像山峰,一天可以出十几公斤***,奶皮子定得厚,吃草料可又省。我的奶牛从来都是像野马一样的健壮,又像绵羊一样的驯良。可是,自从被伊力哈穆扣起来一次以后,它得了肠胃病,再不好好吃草了,奶也不流了,它还受了惊吓,得了神经病,现在,它已经活不了了啊……”
这时候,黄瘦黄瘦、甩着两条灰白色的辫子、满脸污垢的库瓦汗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冲向她的男人,一手抓住尼牙孜的前襟,张开嘴,露出黄灿灿的铜牙,骂道:“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葫芦脑袋,你这个用头颅喂狗的傻子,你这个迟钝的笨伯!你连一条牛也不能给家里保住吗?你就任凭伊力哈穆欺负咱们吗?没有奶牛你让我还怎么活下去!”
尼牙孜被库瓦汗骂恼火了。尽管事先安排好了,却不能任凭库瓦汗在大庭广众之下用那么多肮脏的字眼加在自己的头上,他也一手抓住库瓦汗喝道:
“住口!你在骂谁?有这样骂丈夫的穆斯林女人吗?你简直成了叛教者!”
说着,就是一个耳光。若不是被伊明江拉开,这出假戏就会变成一场认真的难解难分的厮打。
伊力哈穆和书记交换了一下目光,他稳稳地离开座位,摇动了电话机。
“哎,接兽医站……兽医站吗?安尼瓦尔在吗?什么?不在?毛拉洪呢?也不在?您是谁?杨辉,您好,我是伊力哈穆,您懂不懂兽医,噢,学过一点,一点就够用了。麻烦您马上来一趟,越快越好。是这样的,我们队的一个社员,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尼牙孜,他的牛病了,您来给看一看。有关情况以后告诉您,这个牛病情特殊,您一定要快来看一看,好吗?”
“不用来了,不要来!”库瓦汗跑了过来,对着电话筒大叫,“牛已经死了。死是无法医治。”
“主人说,牛已经死了,”伊力哈穆略一思忖,平静地对话筒说,“那就更需要您来一趟,把死因诊断清楚。还要考虑对病死的牛的消毒和处理,如果它引起其他人畜的疾病该怎么办呢?”
“牛已经死了,您叫兽医来又有什么用?”尼牙孜夫妇质问说。
伊力哈穆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答道:
“不检查,怎么能断定是队上害得你们的牛生了病,并因而死去了呢。”
“不是生产队!我说的是您!是伊力哈穆队长您自己!是您扣了我的牛,是您召开大会斗争我!是您对我打击报复!书记,大队长,你们一定要公正地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你们不解决,咱们就找——社教队去!”
社教队这个名词的突然出现,似乎使大家微微一震。人们转过头来,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了尼牙孜一下。这使尼牙孜露出了某种得意的神态,库图库扎尔一声不响,两眼看着伊力哈穆。伊力哈穆脸上显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他看着里希提。里希提笑了笑,很礼貌地用手势示意让尼牙孜夫妇坐在靠墙的一条板凳上。
“请坐,让我们把会议结束,然后咱们再谈一谈你们的牛。”说完,里希提看也不看尼牙孜,就像没有发生过这场突然的吵闹,会议室里也不存在这两位不速之客一样,他对大家说:“现在继续开会。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各个阶级、各个集团、各种人物都在关心这个运动,都在做准备。都打算在这个运动中表演一番。有些人,还打算在运动中和无产阶级作一番你死我活的较量,解放以来,我们搞过许多运动了,你们说,什么是运动呢?”
里希提看了一眼乌甫尔,这位烟瘾很大的队长随口答道:“搞运动嘛,上级派来很多干部,大家学习文件,全都动员起来,揭发坏人坏事,打击歪风邪气,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是的,运动就是斗争。只有在斗争中取得胜利,才能前进。在减租反霸和土地改革运动中,我们斗倒了地主、巴依,才取得了民主革命的胜利;合作化运动中,我们批判了资本主义倾向,才取得了社会主义改造的胜利。而在每一场斗争中,毛主席都派来了工作队,领导我们,推动我们,帮助我们……”
不知为什么,里希提书记的衰弱的、夹杂着哮喘声音的说话,对于尼牙孜夫妇,竟渐渐地变成了一种震慑。什么“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较量”“揭发坏人坏事”“打击歪风邪气”,这些本来是概括性的语句,却唤起了尼牙孜一种直接的不祥的预感,他在麦素木的挑动下,和老婆一先一后跑到生产队和大队部来哭闹,既是发泄、纠缠,也是试探、摸底。牛的事情本来早已经过去了,他不想再闹了。虽然丢了人,却又得到了牛,牛回来了就有奶吃,人丢了又有什么要紧?但是近几天麦素木来给他讲了“形势”,什么社教队一进村全体干部就要靠边站。什么县公社大队的会计吓得上了吊,什么凡干部都四不清,凡四不清干部都要管制劳动……麦素木又分析,只要伊力哈穆当队长,尼牙孜就只能天天挨整,日日受气。尼牙孜也从别处打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经过对比分析,证明麦素木的说法基本可靠。他正愁着没有适当的题目和伊力哈穆算老账、吐苦水、出怨气的时候,他又从精打鬼算的包廷贵那里得到了对于牛的安排方法的启示。真是个一箭双雕、只有精灵才想得出的主意。当然,事隔一个多月,忽然又重新提出牛病、牛死是由于队里扣牛造成的,有点缺乏说服力。但是,他积数十年的生活经验,摸到了一个窍门;厚颜坚持的谎言能使善良的人相信绵羊吃了狼,而辗转添加的传闻会把一滴水说成倾盆大雨。关键在于坚持,俗话说,只要坚持,用柳条筐也可以打上水来。他只要和库瓦汗一口咬定是队里害得他失去了奶牛,那么哪怕十个人里有九个半人责备他,也还有半个人支持,至于那九个半人,即使他不闹腾牛的事情也不会向他唱赞美的歌曲。这就叫做闹成了十分利,闹不成也赔不了本。什么都达不到,还可以摸摸伊力哈穆他们的反应,搅他们个心神不宁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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