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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03章)(2)



    问以外,大部分的工夫是唱。一课国文讲罢了,一种算法歌诀教过了,教师开始独唱,既而学生跟着教师合唱,既而各个学生独唱,既而全体学生合唱。那调子有点像和尚道士念经仟,又有点像水作工人悠长的"杭育"声。这是一校的"校粹",它自有它的命脉;新加入的教师和学生一开口唱就落在它的案臼里,决没有力量左右它。

    焕之除了照样喊照样唱,还有什么法子呢?但是他实在看不起自己这样做。二十将近的年纪,自问还不曾堕落过,现在却开始堕落了。街上卖唱的盲女,癞叫化子,站定了朝着人家就喊就唱,为的是一个两个铜子。自己的情形,与他们有什么两样!而且比他们更坏;他们也许有一两句很好的腔调,一两段动人的唱白,能使听的人点头称赏;而自己与那些小听众,简直漠不相关,喊着唱着的固然不知所云,坐着听的也无异看大猩猩指手画脚长嗥。

    他又觉得那些小听众太不可爱了。他所教的原是低年级,最大的学生也不过十岁光景,与又粗又高的殿柱对比,更见得他们微小。儿童的爱娇,活泼,敏慧,仿佛从来不曾在他们身上透过芽,他们有的是奸诈,呆钝,粗暴。街头那些歪戴着帽子,两手插在对襟短衣的口袋里,身体一斜一转的,牙齿紧咬,预备一放开时就吐出一句恶毒的咒骂的流氓的典型,在他们里头似乎很可以找出几个。

    焕之起初也想,别的不用管,自己教的是学生,就从学生里头寻点安慰吧。但不久便证明这只是妄想。他叫他们静听不要响,他们却依然说笑,争骂;他听见自己求救一般的讲说的声音,同时总伴着各种噪音,甚至自己的声音反而消沉在噪音里。他没法,只好停嘴。学生们起初觉得异样,像夏雨收点一般零落地住了声。但随后就是一阵带着戏弄意味的笑。这使焕之发怒了,便把教鞭扬起来,想在不论哪一个身上乱抽一顿(两个伙伴常常这样做,在当时似乎颇有点效验),然而手还没有这种习惯,要抽下去仿佛很不顺,半路里缩住了。只剩又愤慨又悲哀地喃喃斥骂:"讨厌的小东西!"

    下了课的时候,耳朵里是茶馆一般喧嚷,眼前一片扰乱,好像上演全武行的戏。晴天,灰尘飞进口腔里,上下牙齿磨着,只觉悉刹悉刹;雨天,路上和庭中的烂泥被带进教室,到处都是,踏一步看了三四看,还是没有地方落脚。简直没有个可以安顿的所在!到预备室里坐坐吧(实在是中庭前二门后的一个后轩,狭长的一条,钉一点板,开几扇窗,就算是预备室了),又怕听校长背诵隔夜的马将牌,以及肺病患者咻咻地喘气。他同他们好像语言隔阂的两个国度的人,很艰难地说了一两句日常短语就继续不下去了。同坐在一起而彼此不理睬,不好,又加不喜欢旁听他们的谈话,就只好站在阶沿数那殿顶的瓦楞。

    庭中两株桃树开花的时候,阳光带着醉人的暖气,这陈旧的庙宇居然也满蕴着青春。焕之两眼望着那锦样光彩的繁花,四肢百骸酥酥的,软软的;忽觉花枝殿影都浮动起来,——眼泪渗出来了。

    于是他独个儿上酒店去喝闷酒。每夜带着七八分酒意回家,矜持着吃晚饭,同父母说话。一躺到床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一盖,再也作不得主了,他总是轻轻地呜咽地哭。他一边哭,一边迷惘地想:"人间的苦趣,冠冕的处罚,就是教师生活了!什么时候脱离呢?什么时候脱离呢!"

    他实在不敢公然说出"脱离"两个字。父母正在欣慰,儿子有相当的职业了,当然不好说出逆耳的话伤他们的心。此外,又仿佛对谁负了一种责任,突然说不负了,良心上万分过不去。于是当一学年终了时,他设法换了个学校。他希望新境界比较好一点,虽然不是脱离,总不至于像沉沦在那可厌的庙宇里那么痛苦。

    然而还是一个样!不过庙宇换了祠堂,同事和学生换了姓名不同的一批罢了。

    这一年,他父亲因旧有的肾脏病去世了。摧心地伤痛,担上家计的重负,工作又十二分不如意,他憔悴了;两三年前青年蓬勃的气概,消逝得几乎一丝不剩。回家来与母亲寂寂相对,一个低头,一个叹气,情况真是凄惨。

    过了两年,他又换过学校,却遇见了一个值得感佩的同事。那同事是个诚朴的人,担任教师有六七年了,没有一般教师的江湖气;他不只教学生识几个字,还随时留心学生的一举一动,以及体格和心性;他并不这般那般多所指说,只是与学生混在一起,同他们呼笑,同他们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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