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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02章)(2)



    起事的是民军,是反抗清政府的,占据的地方又是全国的枢纽,取给,运输,色色都便利:这使昏昏然的民众从迷梦中惊醒,张开眼来看一看自身所处的地位,而知的确是在泥潭里,火坑里;同时怀着感动惊讶的心情望长江上游那班新出场的角色,相信他们演出来一定是一出伟大的戏剧,虽然还只看见个序幕。各处城市依然是平时的样子,晨光唤起它们的响动,夜色送它们归于沉寂;但是有与平时不同的,里边已经包藏着无量数被激动的心,不安,忧惧,希望,欣幸,——一致相信大变动正在大踏步而来。

    中学堂里,当然也包藏着被激动的心。学生们这样想:现在革命了,还上什么课呢!这意思是说,革命这件事情非常之重大,把学堂里的功课同它相比,简直微细不足道了。

    这一天下午,焕之这一级上西洋史课。那个西洋史教师是深度的近视眼,鼻子尖而高,看书等于嗅书。他教了十几年的历史,有个不可更改的习惯,就是轮流地嗅讲义和札记本。讲义是正文,学生也摊着看的,所有穿插全在札记本里。他讲一句正文,连忙要看附带的穿插,便放下讲义,拿起札记本;尖鼻子在札记本上嗅不多时,穿插完了,便又换上讲义来嗅。这样,人家就只见他的右手一上一下地移动。这就取得他的第二个绰号,叫"杠杆作用"(他的第一个绰号是"噢讲义")。他的声音很响,有好些字因为读得响,以致失了本音。学生们说这在他也有意思:一来是安慰自己,每上一课就听见自己的声音足足响上五十分钟,决不能算溺职,薪水当然不是白拿;二来也是安慰自己,耳朵里塞满了自己的声音,学生们谈话嬉笑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上海光复了!"焕之挟着一份报纸踅进课堂来,一只手挡在嘴边,表示这是私语,其实呢,连提高喉咙讲说的教师都听见了;他脸上现出兴奋的红晕,气息咻咻的,见得他是跑回来的。

    在这几天里,上海报特别名贵,迟钝一点的人,往往只好看报贩子的空布袋。因此,他们同学中间定了个公约,轮流到火车站去买报;买到了赶回来,大家知道新消息比闲坐在家里的绅士们还要早,当然决不至于落空看不到报纸了。教师自然并未表示准许;但买报专使出去了,既而回来了,甚而至于跑进正在上课的教室,教师也回转了头,只作没有看见。这一天,这差使轮到了焕之。

    "啊!上海!上海光复了!好!哈罗!"一阵故作禁抑,其实并不轻微的欢呼声出自许多学生的嘴里。少数人便踅到焕之的座位旁边,抢着看他买来的报纸;其余的人都耸起身子,伸长脖子,向焕之那里望,仿佛看见了径尺的大字"上海光复",同时仿佛看见了好些迸出火星来的炸弹。

    西洋史教师心里也不能无动;但立刻省语教师的尊严与功课的神圣,无论如何必须维持,便按一按心头,把声音提得更高,念了一句正文,连忙由"杠杆作用"拿起札记本来上下地嗅。

    学生们简直把西洋史教师忘了。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上海已经光复,这里就快了;说料不定就在今天晚上;说明天市上要插满白旗了;说大家应该立刻把辫子剪掉,谁要留着这猪尾巴谁就是猪!

    西洋史教师似乎是不干涉主义的信徒,教室里这样骚动,他只把鱼眼似的眼睛在讲义上边透出来,瞪了两瞪,同时讲说声转为尖锐,仿佛有角有刺似的:这是他平时惯用的促起学生注意的方法。

    这个方法向来就不大见效,这一天尤其无用。学生们依然嚷嚷,讨论革命党该从哪个门进来,他们的炸弹该投在谁身上等等问题。有几个学生看教师演独角戏似的那种傻样子,觉得可厌又可笑,甚而至于像嘲讽又像自语地说:"讲给谁听呢?大家要看革命军去了!只好讲给墙头听!"

    这一天,焕之放学回家,觉得与往日不同,仿佛有一股新鲜强烈的力量袭进身体,遍布到四肢百骸,急于要发散出来——要做一点事。一面旗子也好,一颗炸弹也好,一支枪也好,不论什么,只要拿得到,他都愿意接到手就往前冲。但是,在眼前的只有父亲和母亲,父亲正为时局影响到金融发愁,母亲恐怕兵乱闭市,在那里打算买些腌鱼咸肉,他们两个什么也不吩咐他,什么也不给他。他在室内来回踱了一阵,坐下来,翻开课本来看,一行行的字似乎都逃开了。忽然想作一首七律,便支着头凝思。直到上了床,时辰钟打过一点,五十六个字的腹稿才算完成,中间嵌着"神州""故物""胡虏""汉家"那些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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