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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第四部)(3)



  带着多疑症尾巴的我早就对那两个英国男子像姑娘似的笑声和体己话感到腻味。我重新感到多日旅行带来的劳顿。我把在粤利机场出发时为犀吉买来的礼物一瓶免税上等白兰地,打开了瓶盖,就着瓶子喝了起来。不一会,一个彪形大汉英国人办事员跑上前来,提醒我别误了公共汽车,仓卒之间,我没有用英语作答的自信,只默然摇了摇头。我看着这寒冬满月像能揭露一切阴暗现象般照彻希思罗郊外一大片无垠的荒郊景色,以及这一带阴暗而闭锁着的建筑物。不少同样在等候达到的迎客者店员模样贫穷的外国人,在盯着我看。我知道犀吉像是和几个英国人同住一起,我因此对他们和犀吉的共同生活具有不祥的预感,再加上由于来自四面八方的外国人看得我只觉得寒碜,我像个酒精中毒自杀未遂者似地偷偷地就着瓶子喝酒,而后用手背抹抹嘴唇佯作不见。过一小时,犀吉开着在月光下耀着银灰色的奥斯汀,以时速八十英里如狂犬般横冲直撞疾驰而来。他时时避开机场休息处的异国人,把车子直闯到守在机场大门口我的正前方,一面煞住车,可他并不理会我的存在,只瞪着眼瞧着挡风玻璃,这时的犀吉给人以阿修罗①的印象。他看来意外地瘦削,那张大脸令人想起引退的相扑力士坑坑洼洼的脸相。而且,他似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衰老起来。我犹豫了片刻才向他递去眼神。竟像有与他十年不见那样的错觉。

  ①佛教语:印度恶神。话虽如此,当我在月光下移步向前时,犀吉忽而露出孩子般招人喜爱的微笑,把脸上的皱纹和苦涩统统溶化掉,挥动起长大的胳膊。我绕过车子走向他为我开启的副驾驶座车门,安心地舒了一口气。可这时犀的微笑一下子冻结了起来。只淡淡地说:“行李?”犀吉的苦涩和皱纹重新回上了脸。他身穿一件又长又大深藏青外套,钮扣紧扣到咽喉口,像个严肃的警官模样。外套的袖口边露出素色细条纹茶色西服,可连这也令人想起是件给人阴沉印象适合中年男子穿着的服装,这时的犀吉令人回忆起他蓄着唇髭出现在银幕上那会儿的感觉,只是当然比那时老气多了。

  我暂不看犀吉,把白兰地酒篮放上副驾驶座,手提包塞进后座。这手提包由巴尔干半岛的社会主义国家买来,原是女用之物。用着这绣花的手提包,真感到不好意思,觉得我就是全欧洲最土气的乡巴佬,而当我一发现犀吉在盯着它看,更深悔不该把它带到伦敦来。

  “就这些,其余都寄在巴黎的旅馆里。”我说,随后我低头钻进副驾驶座。车内一下充满了白兰地酒气。

  “啊,这就好,这就好!”犀吉说,依旧是冷淡的僵硬的声调。难道他已察觉到我自己对那个包的不满情绪了吗?我们仍以八十英里的疯狂时速出发。这样的驾驶全不像犀吉平时的习惯,由此我看出这是他大脑袋深处变化的朕兆之一。从犀吉瘦削的下巴到脸庞过去像肉色草叶似的伤痕,此刻看来,又塌陷了一些,令人生厌,我故意不去看他那伤痕,只注视着挡风玻璃外月光照射的路面和建筑,还有同样是非人间的荒凉的冬日树丛。对于我,犀吉在伦敦度过的不眠之夜中死的恐怖有多可怕,就不难理解了。唯有这,才是最最可怕的呀,好可怜!

  “伦敦海关叫你不快吧?”犀吉像脚踩小鬼的金刚力士般蹬着加速踏板,仿佛要把奥斯汀车身摇得像虫子般身着异处,一面总像是对旅客没话可说时那样随口敷衍。

  “是啊,要是和巴黎比较的话……”,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英国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不对啊。他们自己道地的纯正英语(Queen’sEnglish)就足可对所有外国人确证自己行为的合理性。这看来是把外国人,把说些莫名其妙语言的人们都说成野蛮的这种古罗马帝国的遗风哩。”犀吉把他资料中在英国新收集的这一伦理条目说给我听。“英国人听到外国人说错了英语,会大喜过望,好趁机打击你,笑话你啦。不过,他们也快成为濒临绝灭的民族罗。”

  这时,我想起在电话上把我作为他们内部的笑料和犀吉一起过活的英国人。

  “叫洛伊和叫特里的是房东?”

  “是高矮哥儿俩吗?我们借住他们租赁的套房中的一间。两户都是鹰小时的同伴。洛伊是荒诞片的导演,特里原是芭蕾演员,现在搞芭蕾舞台装置。到了跳不了芭蕾的岁数啦。两个人都四十了。”

  “我还认为他们年轻哩,从电话声音上。”我微带不快地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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