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冒险(第四部)(11)
时间:2023-03-23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5 翌日,斋木犀吉驾着象牙色杰格车鸣起喇叭信号来到我旅馆所在的小巷时,已是冬日巴黎暮色深沉的下午八时了。我从傍晚起,一直等着犀吉的来临。为了临时充饥,我正在就着白天在就近学生们惠顾的店家预先买来的廉价葡萄酒,啃着面包和色拉。我从旅馆窗子探出身子去应答犀吉,可没瞧见他下车。这样,我仍照在东京时等到姗姗来迟犀吉时的老规矩,一边满口污言,说些咒咀语,可仍然满心欢喜地在狭小的书桌上随手摆些面包、奶酪,再斟满一杯葡萄酒,然后下楼。这时在楼梯上,我又撞见了昨夜所见那个短小法国姑娘,可这次她正陪了个红褐皮肤孩子气的非洲人一起走上房间去。为了让开我,在平台处停顿了一下,可由于两个人情热心切,几乎没大止步。 犀吉端坐在杰格车上鲜红的皮驾驶座上,也像昨晚上的阿晓那样,显得乏力,没清打采地和我见了面,他焦躁不悦地为我开了后车门,深深皱起了眉头。我一坐上他身旁的座位,犀吉便用像见到了讨厌的骨肉亲人的眼光,冲着我一瞥。 “晚饭吃过啦?”他敷衍着问。 “唔,吃了少许面色和奶酪哩。”我心情不快地说。“那好,去看场戏吧。看过戏,好好儿下回馆子。”他专横地说,随后,犀吉也不告诉我去哪儿,开起杰格车,沿圣日耳曼大街,朝着对我来说不知西东的方向,绝尘而去。我在心底发起了牢骚,怎么,是存心要用日本带来的强脾气堂而皇皇当我巴黎的导游吗!不过我知道,犀吉和晓的生离,使他身心上完全垮了台。 犀吉还像和车速狂晓同乘一车似地把杰格车开得狂奔疾驰,而当孩子们要横穿马路时,他也会小心地停下车,让他们通过的。我心此联想到他此刻毕竟是怀孕妻子的丈夫了。“晓动身了吧?”我知道这对犀吉是句伤心话,可仍然毫没顾忌地这么问。 “嗯,一早走了。那家伙通过了海关,马上对坐飞机心虚起来。脸色青苍,直冒汗哩,这样,我只得重新折回跟他说飞机要延期好一会才起飞,可不管怎么害怕,还是要去的罗。由我托着机场人员,几乎是抱着他登上舷梯的哩。若不然,怕还上不了飞机呐。还说什么飞机有险情一类的话。古怪的家伙,送客人大伙儿都在笑话他哩。” “这究竟是何缘故呢?”我心有所感,这么问。 “我也搞不清楚哩。那家伙真是个古怪人。像是在灵魂中间哪儿失落了一个塞子似的。毫不要紧,他会害怕,可相反有时却又大胆逞能了,那不是正常人的反应方式啊。真是个暗淡衰弱的家伙。在那样的年龄,头脑和身体的深处,倒像癌症老人隐藏着一块虚弱的睡块哩。现在那家伙动身去了,我总算一身轻松啦。我原就搞不懂,那家伙为什么非得来巴黎不可的。” “不是你们带了他来巴黎的!”我惊奇地说。 “那么责任在于我喽?”这一瞬犀吉以充满敌意的大噪门说。 我紧张起来,等着他的下文。若按我和犀吉过去的情况看,按理该会发展为如下一段后续的话责任在于我吗?像你那样婴儿奶瓶不冷不热的左派人道主义者来看,我当然理该代替全人类,对阿晓负责的罗。而你自身,什么也不用干,当然有时也参加一下反对原子弹的游行之类。 不不不,这样不对。且别说那能负责任一类的话吧。问题是,阿晓这次到欧洲白跑了一趟,还得回广岛去检查白血球,仅此一端,不就是一次真正受罪的旅行吗?而你们,却认为己为阿晓安排好新的人生计划呢。 可犀吉,说了该负责任这句话之后,一直闷声不响。为此,我真有些沉不住气了,便说:“别说能负责任之类的话吧。 你原就不是能对别人负责的男子汉呵。” “对了。”这一回,犀吉不但没反驳,实际上还以没精打采的语声作自我嘲弄。“我不是对别人负责的男了汉啊。对于卑弥子是这样,对金泰是这样,甚至对于我祖父,也可说仍是这样哩。连对于眼看就将出世的我的孩子,我同样在狗急跳墙,想要逃避责任呢。不过,信不信由你,这既和你的庸俗的人道主义毫无关系,和国家天下毫无关系,而我也想着要对阿晓尽些个人的责任的呵。和那家伙策划的报复性审判时一样,我想负些全然无谓的个人的责任哩。” 说完,斋木犀吉归于沉寂,而我也闭口无言。当此时,面对着斋木犀吉的沮丧表情,患有多疑病症的我,简直有些自感孟浪了。由此时起,犀吉和我在巴黎一周时间的生活(犀吉己由×××弱电机驻店员那儿把鹰子的汇款悉数取来,打算尽着那笔钱,在巴黎待下去。)我感到不胜负担。我们的车,在对我说来,沿着充满陌生、阴暗、危险不安印象的河边夜路,或高或低地奔驰,又有时忽而掠过四周是玻璃全封闭的咖啡店门前。道路上雾气迷漫,装有暖气的咖啡馆玻璃墙四周朦胧一片,车中的我们没法看清室内的异国人,只感到有大群人的存在,时时形成威胁。我自己直疑心,买进辆杰格车之类,在别人家街心里旁若无人狂奔疾驰的我们,会遭到法兰克后裔们的突然袭击,说不定在窗帘布那样不透明的玻璃圈子后面,正在瞄准我们呢。我坐在心情不畅的犀吉身边,落入了被迫害的妄想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