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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景(第二十八章)(6)


  随着狗叫,房门吱的一声推开了,走出了麦素木的妻子、乌兹别克女人古海丽巴侬,她直端端地立在高高的前廊上,既不喝住黑狗,也不招呼来客,只是死死地盯住泰外库。可能因为天色微茫,她没有看清是谁。直到泰外库一条腿已经迈上了廊子,叫了一声“古海丽巴侬姐”,她才恍然应声。
  和一般乌兹别克血统的人的浑圆笃实的面孔不同,古海丽巴侬长着一副长脸。她高个子,肤色黧黑,身穿一身虽然已经褪了色,却是用讲究的绒面做的紫色连衣裙,更显出了身材的苗条。她眉毛细长,扁扁的大眼睛,鼻准端正面且高耸,她的如水的目光和微微撅起的两片小嘴唇,嘴角的两边纹路,娇媚之中又显示一种成熟甚至清醒。认出了泰外库以后,呆立着的她立刻充满了活力,她尖声细气地回答来客的问好,她总是这样子,初见客人,把声音提高八度,用假嗓表达自己的惊喜。
  “请进!请!泰外库拉洪,我的兄弟!”
  “麦素木哥在家呀?”
  “请吧,请屋里坐!”
  等泰外库进屋坐下,再次问起麦素木,她才回答:“不,他还没回来,快了,很快就回来了。”她笑着说,笑容使她的好看的鼻梁打皱嘴噘得像一朵牵牛花,露出了一颗小小的灿灿的金牙。
  古海丽巴侬的回答使泰外库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男主人不在,而是因为女主人换了真嗓子——一个鼻音很重的、沙哑的女低音。
  泰外库老老实实地坐着,饥肠辘辘。古海丽巴侬正在和面,准备饭。她揣着的面团是如此之小,不够泰外库一个人的。她热情地向泰外库问东问西,泰外库只是简单地回答“是”“不”或者“堂”堂“是伊犁地区人们表示”谁知道呢“的语气词。”。不知为什么,古海丽巴侬的嗓音有一种使人不自在的东西,使泰外库联想到——例如某种软的和粘连的胶汁。
  半个小时过去了,十分钟又过去了。天完全黑了。
  麦素木仍然没有影子。泰外库觉得十分尴尬,他坐不住了。
  古海丽巴侬看出了,问道:“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是他……”泰外库没有把“叫我来的”说出,算了吧。他回答:“没事……我走了。”
  古海丽巴侬没有挽留,泰外库起身走出了房子。很明显,麦素木根本无意、也绝对没有安排请他吃晚饭,虽然上午他那样千叮万嘱地邀请了他。这也不必愠怒,说了就忘,这对于某些人来说并不稀奇。归根到底,麦素木为什么有义务招待他一顿饭呢?不。那么,就无需费脑筋分析麦素木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赶快回到自己的家、按维吾尔语的说法是自己的“房子”去吧。
  确实麦素木就是忘了。他的作风是,邀请归邀请,实际归实际。除非拉住人家的胳膊叫人家马上前来,其他的邀请,不过是一种情意,一种礼节,一种美好的语言,一种友谊的姿态。美好的吃食安慰肚子,美好的语言安慰心灵。当你盛情邀请一个人到你家做客的时候,哪一个被邀者的脸上能不露出笑容呢?为什么要吝惜美好的语言呢?美食越吃越少,美言越说越多。
  所以,在上午邀请了泰外库以后,他旋即把这事忘在了脑后。他无意说谎。相反,他确实计划请泰外库一坐。但他没准备,也没安排在今天,在此次。下班以后,他到一个靴子匠家里去了,喝了回茶,说了回话,量了回脚,他订做了一双皮靴。之后,他不慌不忙地回家转去。
  在院门口碰到了泰外库。他想起了一切。他立即抓住了泰外库,千道歉,万遗憾,大骂该死的四队的会计,说是四队会计缠住了他。最后,把泰外库再次拉进了房子。
  一进门他就对古海丽发起脾气:“怎么把客人放走了?”又骂,“怎么做起了汤面条,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今晚有贵客驾临吗?”
  “你什么时候说了?”古海丽巴侬的眉毛竖起来,无声地说了以上的话。但是,不等看到丈夫的眼色,古海丽巴侬已经恍然大悟,她低下了头,嗫嗫嚅嚅,承担了这一切错误。而且从此,她低头做饭,一句话也不说。在男人面前,她是驯顺安静的淑女。
  泰外库漠不注意,他们的问答引不起他的兴趣。饿劲儿已经过去了,对于赶车人,少吃顿饭就和多吃顿饭或者不多不少地每日三顿饭一样地平常。他靠在墙上正在遐想。为什么那匹白马今天出了那么多汗!右轮轴又该膏油了。再有七个小时就是新一天的套车了。明天路过伊宁市的百货店,买个小花铃,拿给伊力哈穆的小女儿玩去吧,顺便取回米琪儿婉给他补的裤子。依他的意思,衣服穿破了一扔就算了,米琪儿婉偏要给他补。还批评他不艰苦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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