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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第二部)(29)



  “我跟犀吉去说说看。”我说。与其说是谈出了自己的新想法,莫如说是为了让卑弥子保持沉默,以用尽底气的浪曲师那样呻吟喊叫般难听的声音,一味来怜悯卷入这场卑鄙的纠纷中去的自己。

  “说什么?”卑弥子冷不防反驳一句。

  “但是……”我愤慨而且狼狈,接不上词儿了。

  “没什么要说的哇,因为我和犀吉要照常继续这结婚生活的。而且作为我个人,在等待着怀孕的确切日期呐。”

  “但是……。”我反复说。而后,像发高烧说胡话的孩子那样,不留神漏出了他自己最不想说的话。“你跟雉子彦度过了那后二十五小时吧?”

  “还是让你看出来了呐!我原想那窗帘肯定动过了。你不是色鬼吗!”卑弥子喊叫起来,“是雉子彦一个劲儿引诱我的,可不是我的主动!”

  “荒唐,你们这对夫妻!我真的伤心到了极点,像开明派的妇女运动家那样喊叫。”

  “不对哇,说不上荒唐呐!”卑弥子说。“你没结过婚,关于通奸,能说点儿什么?小说家是万能的吗?说起小说家,萨特不也像你那样,是个小说家?可他却更有人情味地去观察事物呵,在萨特的短篇小说里,就有这样的文章。我认为那是结婚男女的人生知慧。萨特说,世上唯有不贞的妻子才是最最温柔的女子。因为她们单顾着隐藏自己的不端行为,就忙不过来,还能像贤德夫人们那样,有闲工夫去挑剔别人的不端行为吗?这一点你知道吗?”

  “那个么,萨特也是写过了的吧,不过,在好些中世纪以来的寓言之类里面……”

  “你打算给我上法国文学史课程吗?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哩。”卑弥子恨恨地说。

  这一回我可动了真气,闭口无言了。我决心再不让自己卷进卑弥子自以为是的饶舌中间去。其间,卑弥子也像个淘气的孩子那样,把我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番。想在我身上找点儿什么毛病似的。接着,像是干脆死了这条心。“烦死了。该回我的窝里去啦!”说完,站起身来,脸上竟也现出带笑的孩子般的笑容。我无言地站立起来,抢先一步下了楼,在大门锁孔里发出锵锵的响声,塞进了我的钥匙。我的租房条件,是每次出入大门,必须严密上锁。我搬进这家之后,每逢这时,便感到最烦人的就是这条件。打开了大门,我一时气愤,对像脱逃的老鼠倏地跳出来的卑弥子,这样说。“怎么?一大早,为什么,上我这儿来?”

  卑弥子没回答,走了二三步,像根本没所见我的语声似的。接着,万不想与其说她沾满泪水哭丧着脸,莫如说她以稚嫩、肮脏的脸回看着我,口里像含着酸涩的维他命C片剂似地歪起嘴唇说:

  “你,不是朋友!”

  我精疲力尽,无言以对。低着头、关上大门,回到卧室。而后,喝了啤酒,躺在床上看杜布的漫画。这位名叫杜布的法国人实际是位滑稽的漫画家,我在看的这幅画是题为《春》的大幅漫画,画的主题是在春日的原野上浮现出有无数人出场的行乐图。在所有人的袜子上,都打上一个个杂乱的补钉,在所有人的鞋子上都开着洞。建筑物上的所有烟囱,有的半腰折断,有的弯曲变形。而且,在一幅图里,画进这么多人物,也可能从没先例吧。那也是一幅描绘法国前一时代小市民个性的风情画。我犹如古代的潜水艇,头脑中塞着无数的木栓,进入杜布奇怪的,幽默的水中,像衰老的鳄鱼似地慢慢往下沉。

  不过自从我接触杜布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不久发现,自己不可能溶入或流进他那漫画之中。我像中空的合成树脂娃娃那样,眼看要潜入水中了,可却又浮出了水面,吸入了日常的酸味空气。我断了念,让漫画书滑进床铺和墙壁间的隙缝,接着只是闷喝啤酒。时过晌午,我起了床,打电话给食品店,托店里送威士忌来。确实,我是卑弥子的朋友。现在也该为卑弥子做点什么才好,可却是毫没头绪,我感到自身犹如外壳被击碎裸身在地上爬行的蜗牛,既无力又可怜。而且,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但愿能找个安全的藏身处,亦即在犀吉和卑弥子两夫妻这场可悲的互相揭短的战斗中,找个连泥浆也溅不到的去处,那便谢天谢地了。而且也保留着一些自愧和悲愤的感觉,正如卑弥子所说,还没结婚的我,对于通奸以及此后的夫妻生活这类问题,令人感到如在梦中所见全是角刺的水螅那样,引起恐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知何时,一想起卑弥子对我本人的批评:“你兴许仍是在这间屋里,围着书架,对着书桌,过生活比较合适也未可知呐。你大概不是在日常生活中想去冒险的人物呵”这一类话,也就如针扎般刺痛了我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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