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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第一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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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祖父坐在从大正天皇即位之日起,一直使用的在四国算是最古老的温莎①椅子之一上面,由近视的南洲号照旧把他脚脖子误作老鼠咬啮着,接待了我和斋木犀吉。斋木犀吉一起始便遭到冷遇。他向祖父问起那条狗的名字,祖父虽则受过宝生流①多年的锤炼,可用了像悭吝小孩的秃头铅笔那样的嘶哑语声回答说:南洲号。而后嘀咕着像美国青年爱抚情人那样地说:“南希,南希,到这边来!南希小宝贝!”

  ①Windso—英国伦敦西郊的小古都。王宫所在地。

  ①日本古典歌舞剧“能乐”中主角的流派之一。不过,当我离席招呼妹妹取茶点待客后重新入座之时,只觉得在祖父的居室中,弥漫着和原先迥然不同的热烈气氛。斋木犀吉正说到他祖父曾在我待过的儿童教养院所在的地方监狱里当过看守。我在先对斋木犀吉是哪儿生人、怎样成长这些事一无所知。听到他过去的冒险事则是很久之后的事。祖父和斋木犀吉两个人的话题非同寻常,十分投入。这个魁梧青年斋木和脑袋大然而瘦骨嶙峋的我的小个子祖父不想在此时看来恰如两个志趣相投的旧友了。

  “而后,祖父意外地辞去了看守,径自上了路。出走的第五天,据追赶他的人说,祖父穿着随身衣,曲肱睡在道旁哩。追他的人催着他,快回家吧。祖父还在说,嗯嗯,让我歇会儿再说,站起身子,直朝前走。可是,祖父在路边,直到那一天,已经足睡了三天,没有动弹,全身净是伤。”

  “确实,这定然是俺那年代的人哩。”祖父洋洋得意地说。“说来是这块地面上的人,俺个人却不认识他。可出过那类事儿的人,俺倒知道几个哩。”

  “我祖父只是憋足股劲儿要出去,可不知道去哪儿好。”“不,要上哪儿去准是知道的罗,只是时代不同了。公共汽车、火车、还有飞机现在都有,和过去的旅客,情形不一样。俺那年代人,要动身去远处哪儿,只要离家步行上路就是了。说走就定是从这儿走到别处的哪儿,走不了叫人背着走,碰上海边就得坐轮船哩。俺那年代,哪天有人忽而走掉了,没走的每日里在自家门前望着街道,耐着性子等着。就是这么个光景,明治时代!”

  “请问您也曾出走过吗?”

  “嗯,俺从九州的久留米走往东北的郡山,而后到四国定居,走了好长一段路。而后在这个峡谷定居。从此,只在自己家的街道上眺望啦。不过,俺哥子,在像孩子那样的年纪,倒是坐船动身去了美洲哩。”

  “我们也想乘船去开罗哩,就要出发啦。”斋木轻声地用唱歌似的语调说。“而且,还想请您资助我们买船票的款子呢。

  我想像您这样的老人家,决不至于难为我们的吧!”

  这一来,我在一旁想,话儿说得这么冲,这么早,非得把事儿砸了不可。祖父默不作声,而斋木犀吉,在此一瞬间,像个发怒的孩子似地目光炯炯,盯视着那母犬和那被没牙的狗嘴咬啮的鼠灰色的祖父的脚踝。我连忙对祖父和斋木犀吉说今夜时间不早,到明朝再慢慢谈吧。我决定和斋木犀吉睡在灰墙仓库的二楼上。

  我和斋木犀吉正要离座去灰墙仓库时,祖父要我们去屋角边浅底柜拿酒喝。仔细一看,虽有白酒瓶,可早已空空,蒸发完了。当我一说酒已没有时,祖父脸色阴沉,一声不吭。连斋木犀吉毕恭毕敬向他道别,也不加理睬,只一个劲儿大声呵斥南洲号。老耄的母犬,睁开可怜而且丑陋的近视眼,忸怩地仰视着我们,随后,为了争回些面子,又想发些威势了。

  这样,我和斋木犀吉离开对我们似乎不甚关怀的祖父,出了正房。小股雪珠纷纷扑上我们的头,我们的肩,一路上只听得夜风在我们四周吹刮得树木沙沙作响。即便是全没光亮,我也能感知到这些树木各各具有不同的个性。我在此成长的村落虽则位于深山峡谷,但和有火车道经过的谷底相比,却是一百米的高地。斋木犀吉隔着短外套紧紧抱住自己身子,以抵挡寒气。可我,倒觉得浑身发热,仿佛在自己肉体和外部世界间,横插进一层烘烤用的锡箔片。长此下去,自己怕不要变成一只烤鸡。而且,眼睛也像异样地犯上了结膜炎。就这样,我不断淌着泪水咳嗽着,默默地横穿黑暗的庭院,把斋木犀吉领进灰墙仓库。

  我之所以保持沉默,实际另有原故。唯恐怕一开口会引出斋木犀吉对祖父的嘲笑话。我对祖父的爱并没到把他当作偶像崇拜的地步,但在这个峡谷之间,要说由于外来客,对这峡谷之主的祖父恶语中伤,却也受不了。可当斋木犀吉和我一起用力设法开启灰墙仓库大门时,他无意间发出了一声叹息,而后有气无力,吞吞吐吐地说,“那真是一个长老哩。”此后,他便把长老一词作为称呼我祖父的专门名词了。接着,我们继续沉默着去对付那扇灰墙仓库门,可总也纹丝不动。正在这时,妹妹赶到,说这门锁头坏了,要不用梯子爬上二楼去吧。还说祖父喊我去哩。我返回祖父房间,一看,祖父正站在酒柜前,说:“是我搞错啦,酒是没有了。”我当即以孩子般的口吻含糊答应,“嗯,没关系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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