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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玛格丽特(尾声)(6)



    于是,当然,坐在长椅上的人便会清醒过来,虚情假意地回答说:

    “我想在这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新鲜空气,我的心肝!这儿的空气好极了!”

    他说着便站起身,偷偷举起拳头朝楼下那扇正在关上的窗子威胁两下,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楼内走回去。

    “他在说谎,说谎!啊,诸位神明,他多会说谎啊!”伊万慢慢地从栅栏旁边走开,一边小声自言自语:“根本不是什么新鲜空气把他引到院里来的,一定是他能够在春季的月圆之夜,在月亮上,在这小院的花园里,在空中,看到什么东西。啊,我多么希望了解他这一秘密啊,为此我宁愿付出高昂的代价。我希望能了解他所失掉的、现在又徒劳无益地在空中摸索、在徒然寻找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维纳斯?”

    波内列夫教授回到家中时已经完全是个病人了。他妻子和往常一样佯作不知,催他尽快上床休息。但她自己却不上床,而是拿起一本书来坐在他床边的灯下,痛苦地看着丈夫慢慢睡去。她知道,黎明时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一醒来便会大喊一声,然后痛哭流涕,显得焦躁不安。因此,现在她面前的桌布上摆着事先准备好的、包在消毒纱布里的注射器,还有一小瓶浓茶色的针剂。

    把自己和一个重病人拴在一起的这个可怜的妇女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她现在可以放心地睡下了。而处于睡梦中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脸上这时则露出幸福的笑容:他工做着一些她所无法理解的、庄严而神圣的、幸福的梦。

    满月之夜过去后,使教授大喊一声醒过来的每每都是同样一个梦境:他梦见一个没有鼻子的、长相奇丑的刽子手跳到十字架前,“嘿”的一声喊,用长矛朝着绑在十字架上失去理智的赫斯塔斯的心窝刺去。不过,与其说是那刽子手可怕,毋宁说是梦境中那奇特的光线更令人胆寒:它仿佛来自一大片奔腾翻滚的乌云,那乌云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地面压过来,世界像是到了末日。

    妻子给他注射过一针之后,伊万的梦境就发生变化了:他看到一条宽阔的月光路从他的床边一直伸向月宫,一个身披血红材里的白披风的人踏上这条路,朝着圆圆的月亮走去。还有一个年轻人走在他身旁,穿着一件破旧的长袍,脸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他们两个人边走边谈,像是在热烈地争论着什么,都想争论出个结果来。

    “诸神啊,诸位神明!那次行刑多么卑鄙无耻啊!”披着披风的人把他傲慢的脸转向同行的年轻人说,“不过,请你告诉我,”他脸上的傲慢消失,出现了诚心哀求的神情,“根本没有行刑!是不是?我恳求你,说吧,没有行刑,对吗?”

    “嗯,当然没有,”同行的年轻人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那是你的幻觉。”

    “是这样吗?你能发誓吗?”披着披风的人用讨好的口吻请求说。

    “我发誓。”同行人回答,但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却在笑。

    “那我就别无他求了!”披着披风的人猛然大声喊起来,顺着月光路越走越高,和他的同行者一起朝月亮走去。一只威武而又安详的尖耳朵大狗跟在他们后面。

    这时,月光路本身开始沸腾喧嚣,从中涌出一股水来,形成一条闪光河,它随即向四方漫溢。高空的满月统治着一切,它在嬉戏,它在舞蹈,它在顽皮地淘气。这时,月光河中忽然凝聚出一位无比秀美的妇女,她挽着一个满脸胡子碴、惶惑地四下张望的男人向伊万走过来。伊万-尼古拉耶维奇马上就认出来:他就是那个夜间来访的客人、“第118号”。伊万在梦中向那人伸出双手,急不可耐地问道:

    “这么说,就这样结束了?”

    “是的,就这样结束了,我的学生!”“第118号”回答。同时那妇女走到伊万跟前说:

    “当然,是这样的。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会结束的……来,让我来吻一下您的前额吧,那么,应有的一切您就都会有的。”

    她向伊万俯下身来,吻他的额头,伊万迎着她抬起头来,窥探她的眼睛,但她向后退去,向后退去,跟她的伴侣一起离开伊万,走向月宫。

    这时月亮发起狂来,它使月光向伊万直泻下来,月光四下飞溅,屋里的月光河开始泛滥,升高,激荡,月光淹没了伊万的床铺。正是在这时候,伊万才在睡梦中露出幸福的笑容。

    次日早晨,他醒来后寡言少语,但他的心绪是宁静的,身体是健康的。他那布满创伤的记忆渐渐镇静下来。直到下一次月圆之前,教授不会再受到任何人的惊扰。谁都不会来惊扰他,不论是刺死赫斯塔斯的没鼻子的刽子手,还是残酷的第五任犹太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

    1929——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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