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续“老板”的多方面的研究(6)
时间:2023-03-19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次
3 做了俘虏的我和“志愿调解人”被带进学部自治会兴许是合法的、也兴许是非法的占据的一间屋子里,连踢带打,大概水晶体出了毛病,一会儿昏暗、一会儿目眩的眼睛仿佛看见不仅在四面墙上,而且连天花板和地板上都堆满了字的奇怪景象。先让我列举一下当俘虏的过程中获得的印象,然后再往下谈吧。 1.我倒在院子里的铺路石上蜷缩着,任凭人家踢来踢去,鞋尖儿上加强了的运动鞋,踢在太阳穴上、心口窝上、睾丸上,那是在我头一次的青春时代里经历过的乱斗当中连那些粗野的人都避开的部位啊。我不得不拚命地防护,而且,这种攻击方法唤起了我在视觉上的记忆。仔细回想,原来是越南战争新闻纪录片上的一幕。有的学者悠然自得地分析说对肉体的暴力也是传递信息的方法,按照他的公式,在大众信息时代暴力方式的流行也是自然的喽?解放阵线的士兵被南方政府军士兵用军鞋乱踢,双手在背后高高地捆绑,跪在那里的俘虏想要保护侧腹部和膝部,那些部位反而遭到执拗的踢打。他们深知愤怒和痛骂已无意义、也不想哭诉,特写镜头的脸上只有对继续遭受的痛苦的厌恶的表情了。我想,由于摔倒的冲击,已经浑身麻木的我,在铺路石上蠕动着保护自己,不是和那越南士兵处于同样的境地了么?既然施加暴力的一方受到了支配这个时代的暴力方式的影响,那么,遭到暴力的一方不是也应该做出相应的反应么?我的沾满尘埃的面颊被按在铺路石上,我的视觉里映出了被三四个人围着乱踢的“志愿调解人”的身影,本来对这类事情应该是比较地司空见惯了的他也和我是同样的嘴脸了。 2.当我和“志愿调解人”在铺路石上遭到踢打以后又被拽起来时,我发现在那围绕着这个院子的建筑物的出入口上,那些或是走来走去、或是站在那里聊天的旁观的各位学生,对我和“志愿调解人”挨打这件事没有表示出丝毫兴趣,这使我感到就像一场特别痛苦的梦,使我发呆了。对此,我也有视觉的记忆呀。因为倒在铺路石上只有视觉还能积极活动,所以,在精神上也是视觉领先啊!我这时想起来的是科克托①的电影里的一个场景,不过也许是萨特②的另外一部电影?总而言之是那个时期的电影,地狱里的摩托车驾驶员把刚死的人带走,但是,背景却保持着悠闲的风光。提到风光,那在一旁旁观的学生们的色彩丰富的当代风光不是很美的么?与此色彩斑斓的世界相比,我和袭击者的世界是黑白的,那就更美啦。因为在色彩斑斓的世界的人们的眼里,我们是“看不见的人”,所以,我怕那些要踢烂我的睾丸的那些家伙确信我不敢见人,所以就把那些凶残的行为视若平常了—— ①JeanCocteau一八八九—一九六三,法国诗人、剧作家、电影家。 ②jean-PaulSartre一九○五—一九八○,法国文学家、哲学家。 且说我和“志愿调解人”成了俘虏,被带进写了许许多多字的屋里,万幸的是十八岁的水灵灵的睾丸平安无事,哈哈。那屋里的窗钩用铁丝拥住了、玻璃被木板蒙住,而且用胶带粘了缝隙,屋子的正面靠里边的地方,摆着两把木椅,我们被命令坐下。他们在什么时候准备了如此严密的监禁室呀?如果是日常工作的查讯室,又令人觉得太阴森了。我们勉强从打肿了的鼻孔里出气,顺从地坐着,可是,进屋来看俘虏的人们不住地往后退,终于把靠在墙上的二、三十根钢管碰倒在地板上了。我和“志愿调解人”同时听见有人哎哟地叫了一声,用我们流血的耳朵。据说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有所谓专供观赏的拷打,我们就要遭到钢管的专供观赏的拷打了。 而且,就连控制自己不要哇地一声叫出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其实,当我们作为俘虏被带走时,就不再受到粗鲁的待遇了。起码避免了只伤内脏不伤皮肉的、上百回的钢管的捅撞,那是高级技术的拷打呀。因为我们不仅是俘虏,而且是受到某种怀疑的身分啊。而且,那也是沾了“志愿调解人”被打倒在地、踢来踢去、却仍然以铁一般的意志表达的语言的便宜啊。他能从两肋到睾丸到处都遭到踢打的情况下表达了我是“大人物A”的袭击者的近亲、而那位勇士又是“志愿调解人”所要隐匿的人,也真够了不起的了。因此,我和“志愿调解人”在那些静观今后即将发生什么的人们的面前的确是不折不扣的俘虏;但是,同时也是纪念“大人物A”遭到半歼灭大会的贵宾呀。 那些默默地看着我们的人,与其说是革命党派的活跃分子,倒不如说是已经倒退为被动地期待着今后可能发生的情况的孩子了。如果找来三十名婴儿,不是很难分辨么?只要不是像我们的孩子们那样的婴儿。哈哈。和那一样,那些头戴盔帽、用手巾蒙面,只露出眼睛、鼻子的家伙们也无法辨认。当我被他们踢倒在地之后犹且不肯罢休地踢我时,我心想一定要报仇。虽然他们是以组织的成员身分干的坏事,但是,暴力是通过个人的肉体表现的,所以,我要向那些个人还以暴力,我心中燃烧着仇恨。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是哪些人干的。悲伤和浑身的疼痛交织在一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