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第十四章)(5)
时间:2023-03-18 作者:王蒙 点击:次
从这个院子里出来,泰外库呆了,他感到愤怒、伤心而又迷惑。不过,无可怀疑和无可挽回的是,他已经被人装在谎言和阴谋的口袋里了。“他怎么敢……”找不到人了啊。 傍晚,在伊宁市的饭馆里他喝了许多酒,又买了一瓶子搂在怀里。把车马安置好了以后,在回庄子的路上,他独自坐在渠边的老桑树下,想了好久。越想,他越觉得可怕,他开始明白,一个人如果稀里糊涂地被装了进去,从而失去了自己的头脑,失去了做事的常规和准则,他就变成了一个绝望的倒霉蛋儿。他怎么办呢?去找塔列甫,承认自己就是隐瞒了萨塔尔借车的事,但又要坚决申明他丝毫不知那车马被派了什么用场、他其实是完全无辜的,这说得通、说得清吗?按照忆苦思甜大会上的教导,没有党,没有新社会,他泰外库不是早就成了一把枯骨了吗?但是,他却双手把车马和鞭杆交给了坏人,他帮助了盗贼作案……他拿出酒瓶,用牙齿掀掉了瓶盖,咕咚咕咚又喝了半瓶子,天旋地转,渠道像弯弯曲曲的龙蛇,田野像高低不平的海浪,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里,他的胸口快要爆裂……他推倒了雪林姑丽……至于雪林姑丽什么时候,怎样跑出去的,他不晓得,他失去了知觉…… 一阵令人厌恶的“吭、吭、吭”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走出房门,一头白白的小猪崽子正在大嚼雪林姑丽新栽的茄子秧,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向小猪砸去。 小猪惨叫了一声,踉踉跄跄,跑一步又趴在了那里,显然它的一条后腿被砸坏或是砸断了。 就在此时,伊力哈穆进来了,与泰外库问好后,评论他的石块抛掷说:“如果真的砸中猪脑袋,那是非把它脑浆子砸出来不可的。” “伊力哈穆哥……”泰外库拉住了伊力哈穆的手,“来得真是时候啊,您来了,您来了,您来了!” 他们进了屋,泰外库终于把那一晚的马车的事告诉给了伊力哈穆。 “你呀……过去和你谈过多次,你总是不听,不学习,不提高政治觉悟,还自以为是好样的。唉!”伊力哈穆听了,只觉得又急又恨,又可叹又可笑。 泰外库弯着腰,用膝盖支持着两肘,两只手紧抱着低垂的头。 马克思曾经回答他的小女儿,他认为在人们的错误和弱点之中,“轻信”是比较可以原谅的一种。泰外库和伊力哈穆都没有读过这一记载,而且,即使读过他们的心情也不会变得更轻松。 “你今天不套车了吗?”伊力哈穆问。 “不。食品公司的运输拉完了。昨天穆萨队长对我说,让我套上犁铧耕菜地去,我不想去。” “不想去?耕什么菜地?” “穆萨的自留地。用队上的犁给他种自留地,我不干。” 伊力哈穆点点头:“我看,你最好还是立刻到公社找一下塔列甫特派员,主动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只要老老实实说话,没有说不清的,你提供的关于萨塔尔——赖提甫的情况也很重要。至于其他问题,咱们以后再说。” “我现在就去吗?” 还没等伊力哈穆回答,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像是拖拉机,却又比拖拉机急促而高亢。声音很快地靠近了泰外库的房子,泰外库惊疑地看了一眼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推开门,看到了正在从摩托车上下来的公社通讯员扎克尔江。 “泰外库哥,塔列甫同志叫你马上到公社去一趟,有些事情要找你谈谈。你搭摩托和我一道走吧。”然后,他告诉伊力哈穆,“正好,您也在这里,路过大队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书记让我给您捎话,请您立刻到大队部去,说是有急事。” 公社的摩托车停到了家门口,发出着催人的突突声,这使事情带上了不同寻常的紧急色彩。泰外库有些不安地整了整帽子,拉了拉衣襟,伊力哈穆用鼓励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泰外库说:“我们走吧。” 三个人一起走了出来。泰外库坐在扎克尔江身后,摩托放了一阵烟气,一溜烟似的驶去了,卷起一股尘土。伊力哈穆随后急急地走去。 他们谁也没注意,在泰外库家的斜对面,在两株沙枣树的后面,透过一面破墙的缺口,正有一双阴郁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那里站着一个驼背的、满脸褶子的老太婆,鹰钩鼻子,两腮耷拉,眼泡水肿。她紧紧地盯着远去了的摩托车和步行的伊力哈穆的身影。然后,她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了一个人影,他轻轻从墙后走了出来,加紧脚步,她叫了一声: “尼扎洪即尼牙孜阿洪的连读。称“阿洪”,犹称“老”张,“老”李。!” 她跑了过去,指指远去的尘烟:“公社把泰外库抓走了。” “什么?”尼牙孜大吃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