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76节(4)
时间:2023-03-18 作者:老舍 点击:次
小妞子正在祖母怀中假睡,听到哥哥的喊叫,赶紧睁开眼,也叫“二叔!” 祁老人在自己屋子的阶前坐着呢。看见老二,他不由的高了兴。可是,几年来的苦难,教训明白他不应当只想着四世同堂,而宽容老二。他低下头去。瑞丰叫了一声“爷爷,”老人也没答应。 天佑太太的母爱,本来使她要问老二在狱中受了委屈没有,可是一见老人对孙子的冷淡,就决定不说什么。 瑞丰本想大家必定热烈的欢迎他,象欢迎一个远征归来的英雄似的。他颤着声叫了爷爷与妈妈,还想马上就鼻一把泪一把的把入狱的情形,象说故事似的,说给大家听。及至看到祖父与母亲的冷淡,他楞住了。 韵梅,明白祖父与婆婆的心意,可是不便不给老二一点温暖。她是这一家的主妇,应当照应一切的人。她给了他一点笑脸:“哟,老二你回来啦?没受委屈啊?” 老二扑奔了大嫂去,想痛痛快快的述说狱中的一切。可是,一回头,见祖父瞪着他呢,他又无可如何的闭上了嘴。楞了一会儿,他低声的问大嫂:“冠先生没有了住处,你能给他想个主意不能?” 冠晓荷扯了扯衣襟,向祁老人与天佑太太行了礼,而后满面春风的,对韵梅说:“哪怕只住这一晚上呢!明天我就有办法,不再打搅!说真的,招弟作了特务,特务的爸爸还能没个地方住吗?” 韵梅还笑着,而语气相当的坚决:“冠先生,那我可不能作主!” 祁老人不想出声。一来,肚子里寡寡落落的,实在打不起精神说话。二来,他知道韵梅有分寸,不至于随便的留下冠晓荷。三来,不得罪人是他的老办法,他希望晓荷赶紧走出去,他也就不便多开口。可是,他忽然的张开口;几年的受罪仿佛逼着他放弃了对条狗都和和气气的,对恶人也勉强着客气的办法。他的世界已经变了,他必须黑白分明,不再敷衍。他立了起来,指着晓荷的脸说:“走!出去!别惹出我的不好听的来!”而后,他转向瑞丰:“你,不知好歹的东西! 你要不把这个人弄走,我老命不要,跟你拚了!” 瑞丰见祖父真生了气,不敢再说什么,扯起晓荷往外就走。他知道,假若他敢违抗老人,老人也许真不再给他饭吃。把晓荷扯到街门外,他只说了声“对不住!”便把门关上了。再跑进院中,他以为就可以平安无事,去吃晚饭了。哪知道,祖父还等着他呢。一照面,老人把孙子截住,把从日本人占领北平以来的瑞丰的所作所为一股脑儿全提出来,一边说一边骂。老人好象已不是瑞丰的祖父,而是个旁观者清的外人;他已不再由祖父的立场去格外原谅孙子,而是客观的责骂,象一个有正义感的,有见解的人,责骂一个不知好歹的,没有出息的坏蛋那样毫不留情。 骂了有半点多钟,老人,肚子里本来空虚,开始颤抖起来。天佑太太和韵梅并没有给瑞丰说好话,而只过来劝慰老人,怕老人气出病来。她们好说歹说的把老人劝住,老人坐在阶石上,落下泪来。 瑞丰没有详细的揣摩老人的责骂,而只觉到委屈与不平。 他以为自己刚刚出狱,理应得到家人的欢迎与安慰,老人这样的对他未免过分的无情。见老人坐下,他跑进自己屋中,低声的为自己叫屈。 坐了半天,老人渐渐的把气消净,乘着韵梅搀他起来的时候,他低声的告诉她:“给他弄点饭吧!”韵梅惨笑着点了点头。 瑞宣今天又回来的晚了一些。在平日,他总是下了班就回家,为是表明:“我是家长,我到时候就回家,绝不在外面多为自己花一个钱!虽然我没能出去,参加抗战,可是我至少对得起一家老少!”这样他虽不格外的原谅自己,可也就不便太轻看自己。 近来,自从大家都吃共和面,他懒得回家了。有时候,下了班之后,他不去搭电车,而丧胆游魂的在街上走。他怕回到家中,面对面的看着老祖父,病母亲,吃那猪狗都不肯吃的东西;更不愿听到小妞子的哭哭啼啼与韵梅的左右为难的话语。一看到,听到,那情形与哭啼,他便觉得这已不是家庭,而是地狱!老人们的眼中已失去那老年的慈祥,孩子们的眼中已失去那天真的光泽,而都露出恐惧与绝望。这使他看出来,他不单辜负了国家,而也并没能救活了一家子人。他的全盘打算——不去救国,而只求养家——通体弄错了! 看着委委屈屈的老小,他觉得他应当说几句笑话,使大家笑一下。可是,那是欺骗!他只能低着头,把那不能下咽的东西吞下去,虽然明知道那些东西不过仅在肚子里打个穿堂,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假若那些没有任何营养的东西对他无益,它们就能很快的杀死老人与孩子们;它们是毒药!想到孩子们也会饿死,他的头上出了冷汗。苟安,苟安,苟安的真意是杀死自己的儿女,断子绝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