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6)
时间:2012-06-04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在一种动的情势下虽一瞬间亦可成为祸福哀乐的分野,但不动,保持到原状,则时间在足下偷偷溜着跑着于一切仍无关系! 船坞边,时间是正无所拘束的一分一分过去,看书的人仍然一旁看着一旁来谈论,无可如何的自宽君也仍然是无可如何的呆! 那边无意之间把自宽君的名字挂在嘴角抛来抛去,自宽君的身子也象在为这女人抛来抛去。毒的东西能使人醉瘫,也没有比这事更使自宽君感觉到中毒一样的苦恼了,难道自己就不明白怎样设法避开这苦楚?不是不想到。就是苦,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受的苦。拿一面为人“忘却不理”一面为人“念着憎恨”比较,自宽君所取的就毫不迟疑说是要后面一种。如今则不仅世界上人并不把他忘却,且口角上挂着自己的名字的又是这样年青好女人,这苦且愿无终期的忍受下去了。 远远陪到别人坐下行其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的主义,是自宽君能采取的唯一主义! 在心中,对于情形变更后,也想着那“靠天吃饭”的计划了。女人走,就是跟着下来。女人出了门,就念着那句“由他去吧”的诗,再返到图书馆去消磨这消磨不完的下午。 这一种精神算真难得,许多无用的人就用了这种精神把自己永远陷到一种极糟糕的地位上!可是日子却过得平安自在。 倘若这时一个熟人从南边路上过来,他便得了救。不幸是在自宽君也盼着是有个熟人来救他以前女人起了身,这一行人仍是三个! 七 走到船坞尽处将转过大道,他与一个李逵一点不差,竟赶上前去拦阻到那路。要说什么似的不即说,吹着大的气。 “先生——?”那大一点的女子,似早已料到这一着,有把握的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笑着微带怒容的神色,使自宽君将所预想的一贯美妙辞令全忘去。为这半若讥讽半若可怜的问话,路劫的人倒把脸弄得绯红了。 呆着不知说什么的自宽君,见女人想从坡上翻过去,就忙结结巴巴的说出想要同她说两句话的意思。 “有什么说的?请说罢。”女人受窘不过似的轻轻的说着,就又停顿脚步下来,两个女人且互相交换那憎着的微笑。 “我想知道你们的姓名,不是坏意思。” 这种话,在自宽君自以为是对一个上流陌生女子最诚实得体的话了。这书呆子在他作的文章上,却并不缺少那隽妙言词,实际上,所有同面生的女人可说的话,真没有说得比这再失体的了。 小一点的女人听到这话就脸红。大一点的却仍然不改常度的笑着说:“先生,为什么定要知道我姓名?我们没有认识的必要,礼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东西。” “我知道,但我……” 说但我什么?就没有说的!别人问他为什么定要知道姓名,就说不出口。又听到女人说礼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东西,就临时发觉自己莽莽撞撞拦阻别人的行动的过失,自宽君真不知要怎样跳下这虎背了。 于是他又说:—— “我明白这不应当,不过并无其他恶意。” 女人见尽在“恶意”上解释,又明明见到这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傻意”的情形!就忍不住笑。 “我们今天真对不住你,不能同你先生多谈。但若是要钱,说要多少,这里可以拿一点去。” 那小的见到同伴说送钱,就去掏手袋子中的角子。 “不是,不是,你莫在我衣衫上误会了我!我想你们一定愿意抽出你们空暇时间咱们来谈几分钟的,我想你们对于认识我总不会不感到高兴。我们可以到那旧地方去坐一下。我不是流氓,你手中的东西就可以作我的保证。”他指到女人手上的书。 两个女人看自己手上只是一个钱袋子,一把伞,两本书(书,就是书!),可是听到这不伦不类的话,凛然若有所悟认定站在对面的人是个疯子,怕起来,把先前的客气礼貌以及和蔼颜色全消灭于一瞬间,骤然回头跑去了。 人象真疯了。他赶去,又追出前面拦着两人。 “你不要装成疯疯癫癫,这地方有人会来,先生,这样的行为于你很不利,一个人应当知道自重,同时还应当记到尊重别人。” 自宽君在心里算计,“这样行为于自己是自重?这样行为是尊重别人?是我故意装成疯子?这样为人见到把我又怎样? ……“ 他见到那大一点的女人,在生气中复保存那骄傲尊严的自信,因而还露出那鄙夷笑容在嘴角,就非常伤心。 “你们把我误会了。”他现着可怜的自卑的神气说,“我要求你们谈一谈话,也许可以从两分钟的谈话上面互相会成好朋友。请两位不要那样生气。也不要那样的鄙视人,一个人相貌拙鲁一点,衣服破旧一点,也不是他的愿意。我们常常可以从丑样子的人中找出好心肠以及美丽灵魂来,在一本小说上面不是有人说过么?” 说了这一篇话的自宽君,就定目去望那女人的脸上颜色。 自以为这一篇文章可非常巧妙的把自己内心表示给这女人了。 女人意似稍稍恢复第一次镇定了。但自宽君苦心孤诣在刚才所说的话上引出自己的书上的名句来,可是这时女人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其中意思! 自宽君,为什么又不爽快的说出自己的姓名?此中在他还有别一种计划。他以为,照此一来或许反而弄僵,纵不僵,女人若是稍多经验的人,也会瞧不起自己!世界上,有急于自介大声说自己为某某的么?若是有,这人纵算是名人,其呆子脾气,也就不次于他的世誉!自宽君实想在谈话以后再说出自己便是某某,因此一来则所给予女人欣悦的分量,必能将因冒失鲁莽拦人的嫌恶冒失乖除还有余。谁知女人就因不放心面前人的言语,仍然想亟亟离开这个地方。 女人在一种讨厌的搅扰中,总不失去那蕴藉微晒的神态,就因此使自宽君益发以为自己姓名不应在未安定坐着以前说出来。 自宽君见女人已不即于要从自己包围中逃出,想怎样来一说就更使女人认出自己是与浪子全异的人物,就绕圈子说是这里图书馆曾到过不? 说“到过。”是小一点的女人勉强应付似的说。 既到过,那又有话了。“是常到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