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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景(第八章)(3)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库图库扎尔提出整个夏天大队全体社员要把行李搬到地头、吃在地头、睡在地头。里希提和许多干部都怀疑这样做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有些队的住房与农田相距并不远,而且还有老人、妇女、小孩,还有刮风下雨各种特殊情况。但是库图库扎尔特别坚决,说是他已经在公社的大会上提出了这一条作为挑战条件,把别的大队比下去了。社员们思想也不大通,但还是响应大队长的号召搬到了地里。库图库扎尔是第一天就把自己的行李也同样拉到地里的,但是,从这一天起,一到晚上他不是到公社去开会就是汇总统计数字,总之,一个月的时间他一次也没有在地头睡过觉,一个月以后,他的行李卷装在马车上拉了回来,完成了他的“带头”的使命。而一般社员一个月来露宿地头碰到了不少困难。直到去年冬天,麦素木主持社员会议给里希提提意见的时候,仍然有人提到这个问题。作为大队支部书记的里希提也一再承担责任,检讨自己没有安排好群众生活,没有讲求实效而是搞了形式主义,这也是浮夸风的一种表现。这样检讨,里希提丝毫不觉得冤枉,但是令人震惊的是库图库扎尔居然也振振有词地来提意见,把这件事情算成里希提的账,什么关怀群众实际困难不够啦,什么不切实际啦,说起来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这些事说起来也没有啥了不起。向上级党委正式反映一下对大队长的看法?里希提觉得事实并不充分,也得不出个什么结论来。最多是个个性问题、态度问题。从总的方面、大的方面来说,解放十多年,库图库扎尔毕竟是跟着走过来的。哪件事他没参加过?哪次运动中他落后到底过?有些事开始时他消极——例如合作化,但后来,他也是积极分子之一。这说明,不能否定库图库扎尔。给库图库扎尔个别提点意见或者在党的会议上提出批评?里希提做过几次,库图库扎尔或是微微一笑,或是连连点头,或是把脸一拉,把头转过去,再无任何效果。
只是,里希提与库图库扎尔在感情上是日益疏远了,而这种疏远的关系倒像是使库图库扎尔十分满意。半年来,库图库扎尔担任书记以后,对里希提就是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今天让你上山检查牧业队的工作,明天请你去县上出席会议,后天派你处理庄子上的一个民事纠纷,总之能支开就支开,等支不开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就自己躲开。当库图库扎尔到某个队检查工作的时候,如果发现里希提已经在那儿,他就绕开向别的队走去;如果库图库扎尔先到了某个队,而且里希提也来了,库图库扎尔就会突然拍一下自己的前额:“我的天,一件大事险些忘记了……”然后,他匆匆离去。
怎么办呢?里希提翻来覆去地思索着。偏偏在这个斗争十分复杂的一九六二年,里希提又不当书记了。眼下里希提就有许多对于大队工作的想法,因为他不再是第一把手硬是无法付诸实施。这使他处于一个为难的状况中,他对大队是负着责任的,他的责任感日益增强却又无法顺利地推进工作,这使他感到沉重……就在这样的时刻,伊力哈穆回来了。
上弦月落下去了,天色稍稍一暗,星光却显得逐渐灿烂。晚春的清风吹拂着面孔,送来了农村特有的混合在一起的庄稼、野草和树叶的香气。在里希提家的茶棚里,他和伊力哈穆已经谈了很久。茶棚,维吾尔语称作夏日茶室,这是一间缺一面墙的房子。伊犁人是非常重视新鲜空气的,几乎从一化冻直到结冰,包括还有些清冷或者开始清冷的时刻,他们就是在这间打开了的房子里吃饭、喝茶、闲坐。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或者来了比较生疏的客人的时候,他们才进室内。他们生活方式的一条原则是:尽可能多地呆在户外,呼吸新鲜空气,同时这也有利于保持室内的清洁。对于呼吸新鲜空气,维吾尔语的说法有些粗犷,却更加生动。他们说:“夏天,多吃些干净空气才好。”这里还要补充一句,尽管维吾尔语对于一年四季的概念是完备而清晰的,但是人们宁愿更概括地把一年分成两个大季节,那就是冰封雪冻的冬天和绿树红花的夏天。
他们就这样坐在茶棚里畅谈,沐浴在星光和清风里。几次伊力哈穆站起来说:“您该休息了,我走了。”但是又坐了下来继续谈了下去。里希提也几次表示:“你该回家了吧?不要让米琪儿婉过久地等你。”但是,他们的谈话又进行下去了,直到头一遍鸡叫。
伊力哈穆差不多把他下车以后的见闻、感想一件不漏地告诉了里希提。他说:“偷麦子的事情我还是抓不着头绪,最有嫌疑的木拉托夫和伊萨木冬偏偏已经不在了,抓不着了。还有谁插了手?廖尼卡吗?我看不是。泰外库吗?也不像,我了解泰外库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乌尔汗?我也说过了自己的看法。如果这个也不像,那个也不像,我又能协助塔列甫特派员什么呢?我这算不算是一种麻痹思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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