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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53节(5)

  在设计这些雅事而外,他还给招弟们想出化装滑冰用的服装。他告诉她们到那天必须和演话剧似的给脸上抹上油,眼圈涂蓝,脸蛋擦得特别的红。“你们在湖心,人们立在岸上看,非把眉眼画重了不可!”她们同意这个建议,而把他叫作老狐狸精,他非常的高兴。他又给她们琢磨出衣服来:招弟代表中国,应当穿鹅黄的绸衫,上边绣绿梅;勾玛丽代表满洲,穿满清时贵妇人的氅衣,前后的补子都绣东北的地图;朱樱代表日本,穿绣樱花的日本衫子。三位小姐都不戴帽,而用发辫,大拉翅,与东洋蓬头,分别中日满。三位小姐,因为自己没有脑子,就照计而行。

  一晃儿过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点,在北海举行化装滑冰比赛。

  过度爱和平的人没有多少脸皮,而薄薄的脸皮一旦被剥了去,他们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着屈辱。有钱的,没钱的,都努力的吃过了饺子,穿上最好的衣裳;实在找不到齐整的衣服,他们会去借一件;而后到北海——今天不收门票——去看升平的景象。他们忘了南苑的将士,会被炸弹炸飞了血肉,忘记了多少关在监狱里受毒刑的亲友,忘记了他们自己脖子上的铁索,而要痛快的,有说有笑的,饱一饱眼福。他们似乎甘心吞吃日本人给他们预备下的包着糖衣的毒丸子。

  有不少青年男女分外的兴高采烈。他们已经习惯了给日本人排队游行,看熟了日本教师的面孔,学会了几句东洋话,看惯了日本人办的报纸。他们年岁虽轻,而学会了得过且过,他们还记得自己是中国人,可是不便为这个而不去快乐的参加滑冰。

  到十二点,北海已装满了人。新春的太阳还不十分暖,可是一片晴光增加了大家心中的与身上的热力。“海”上的坚冰微微有些细碎的麻坑,把积下的黄土都弄湿,发出些亮的光来。背阴的地方还有些积雪,也被暖气给弄出许多小坑,象些酒窝儿似的。除了松柏,树上没有一个叶子,而树枝却象柔软了许多,轻轻的在湖边上,山石旁,摆动着。天很高很亮,浅蓝的一片,处处象落着小小的金星。这亮光使白玉石的桥栏更洁白了一些,黄的绿的琉璃瓦与建筑物上的各种颜色都更深,更分明,象刚刚画好的彩画。小白塔上的金顶发着照眼的金光,把海中全部的美丽仿佛要都带到天上去。

  这全部的美丽却都被日本人的血手握着,它是美妙绝伦的俘获品,和军械,旗帜,与带血痕的军衣一样的摆列在这里,记念着暴力的胜利。湖边,塔盘上,树旁,道路中,走着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人。他们已失去自己的历史,可还在这美景中享受着耻辱的热闹。

  参加比赛的人很多,十分之九是青年男女。他们是民族之花,现在变成了东洋人的玩具。只有几个岁数大的,他们都是曾经在皇帝眼前溜过冰的人,现在要在日本人面前露一露身手,日本人是他们今天的主子。

  五龙亭的两个亭子作为化装室,一个亭子作为司令台。也不是怎么一来,大赤包,便变成女化装室的总指挥。她怒叱着这个,教训着那个,又鼓励着招弟,勾玛丽,与朱樱。亭子里本来就很乱,有的女郎因看别人的化装比自己出色,哭哭啼啼的要临时撤退,有的女郎因忘带了东西,高声的责骂着跟来的人,有的女郎因穿少了衣服,冻得一劲儿打喷嚏,有的女郎自信必得锦标,高声的唱歌……再加上大赤包的发威怒吼,亭子里就好象关着一群饿坏了的母豹子。冠晓荷知道这里不许男人进来,就立在外边,时时的开开门缝往里看一眼,招得里边狼嚎鬼叫的咒骂,而他觉得怪有趣,怪舒服。日本人不管这些杂乱无章。当他们要整齐严肃的时候,他们会用鞭子与刺刀把人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当他们要放松一步,教大家“享受”的时候,他们会冷笑着象看一群小羊撒欢似的,不加以干涉。他们是猫,中国人是鼠,他们会在擒住鼠儿之后,还放开口,教它再跑两步看看。

  集合了。男左女右排成行列,先在冰上游行。女队中,因为大赤包的调动,招弟这一组作了领队。后边的小姐们都撅着嘴乱骂。男队里,老一辈的看不起年轻的学生,而学生也看不起那些老头子,于是彼此故意的乱撞,跌倒了好几个。人到底还是未脱尽兽性,连这些以忍辱为和平的人也会你挤我,我碰你的比一比高低强弱,好教日本人看他们的笑话。他们给日本人证明了,凡是不敢杀敌的,必会自相践踏。

  冰上游行以后,分组表演。除了那几个曾经在御前表演过的老人有些真的工夫,耍了些花样,其余的人都只会溜来溜去,没有什么出色的技艺。招弟这一组,三位小姐手拉着手,晃晃悠悠的好几次几乎跌下去,所以只溜了两三分钟,便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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