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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广岛(4)



  这位姑娘内心里同样也产生了与广岛的原子弹受害者相同的感情。虽然她已经毛骨悚然地退出来了,但是,她和原子弹受害者伙伴们处于同一个命运。“有一年,听说原子弹受害者诊疗团要来,我去了那所医院,而且,我进入了留有各种各样原子弹爆炸的伤痕的人群中去。有位叫作三次夫人的40岁左右的妇女,眼睛和嘴上都有伤痕,由于面部有瘢痕而变成了一副使人不敢正视的丑相。据说一个未婚的年轻姑娘,她的美丽的面部,以中央为界从脸颊到头部,半面脸都是黑红色的瘢痕,好像颈部也不能自由活动了。有一个人的手,三个手指都粘在一起,变得又小又僵直了。话题各种各样,但都离不开战争的残酷性,生活的不幸和懊悔,并为此而流泪。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所以,也没有安慰的话可说。但是,觉得他们十分悲惨而可怜,那般情景至今令我难以忘怀。大概没有什么办法,恐怕那些人在生命结束以前,一直要渡过黑暗的人生的。”

  被动员到市郊工厂去劳动的一个17岁的学生,他返回被毁坏的广岛市寻找亲人。天下着黑色的雨,他在返回的途中,“听到被活埋的孩子们的微弱的呻吟声,心颤抖了”,便参加了救助的活动。为了救护学生和处理尸体而终日劳动的中学教员,在结束了一天沉重的劳动之后,这样写道:“在漏出的仅有的篝火的阴影里,只有排列整齐的尸体,膨胀着的脸,破烂不堪的衬衫,呻吟的声音和深长的睡眠。二、三个学生已经送往救护所,剩下的人用船送到似岛和宫岛线沿岸的医院,在那里予以看护。这些都搞清楚了。4点半,把一切都委托给救护班的人,我们奔往广濑桥旁去收容等待我们回去的学生,如果可能的话,想把他也托付给这个收容班。但是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只发现一个陌生的老年人的尸体,学生模样的尸体终于哪里也未找到。我们4个人默默地返回了学校。在黎明前闪烁的星光下,在没有烧尽的仅有的门柱后面,背靠背地睡着了。”这个精疲力尽的沉默寡言的教师们的苦痛的睡眠……。

  给《原子弹爆炸体验记》寄来手记的164位广岛市民,他们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常生活啊?他们当中还有几成的人健在啊?手记写完后,已经过去了17个岁月,他们为了补偿他们悲惨的体验,记录下各自的价值,而且为了在他们被摧残的人生中寻找出积极的意义,而发出的极其恳切的呼声,只变成了已死的书籍,像废纸似的,直到今年春天还堆积在广岛市政府的仓库里。164位原子弹受害者不顾身体内外的痛苦,高声呐喊,可是一个庞然大物的手立即把他们的嘴给塞住了。无论怎样乐观的估计,相信为这本书提供手记的市民中,半数以上仍然健在,是没有根据的。他们当中在今年春天以前已死去的,是自己一度发出的呼声被强制打上沉默的封印,抱憾终身而死的人。他们的未竟之志,谁能给予完满的补偿呢?

  我现在准备结束《广岛札记》这本书。1963年夏季访问广岛,第二年夏季再次访问广岛,我开始许愿想写这本札记。我在这本札记中,想冠上下边这些各种各样的标题,我想让它们自然而然地能表达出我在这本札记中想达到的目的。“广岛沉思”

  “广岛:我们的家”

  “延伸广岛生命”。

  我在去年出版的小说《个人的体验》的广告中曾这样写道:“对于已经住进我的语言世界里的各种各样的主题,我准备重新用最基本的锉刀锉一下。而且,我也是基于同样的志趣围绕这个广岛连续写了一系列的随笔。恐怕广岛才是我最基本的、最坚硬的锉刀。把广岛看作是我这种基本思想的表现,我想用这件事情来确认我是一个日本的小说家。

  我初次访问广岛是在1960年的夏天。那时,我对广岛还未开始有真正的理解,可是,我只有一种预感,是确实无疑的。我在《中国新闻》上写了包括下边这样一节的小文章。“我今天访问广岛,出席了纪念原子弹受害者的祭典,这对我来说,不啻为一种宝贵的体验。现在我已经感觉到,这个体验的分量逐渐加大,将会深深地统治我的思想。我在这15年中间迎来并度过了青春,但我想我应该更早些访问广岛,越早越好。然而,即使到了今年才去,也决不能说是去的太晚了。”

  这个预感应验了。在5年后的今天,广岛成了对我最有分量的、最具影响的存在。我常常做非常苦闷的、难受的梦。在烈日炎炎的盛夏的广场上,一个脑袋像个阿波木偶似的用力抬起头,神色紧张的小个子的中年男子穿着睡衣,在那里站立着,用蚊子一般的微弱声音在那儿演讲。在梦境中的我,虽然听到他的声音,却知道再过几个月之后,他会因患原子病突然身体衰弱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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