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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延津记(九)(5)


  “那谁,你站住!”
  杨百顺吓了一跳,以为是老蒋派人在堵他。僵在路中间。等认出是老詹和小赵,才回过神来。小赵:
  “慌里慌张,你做啥哩?”
  杨百顺一方面还在慌神,另一方面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啥,说话便有些结巴:
  “不做啥。”
  小赵盯他看半天:
  “既然不做啥,给你个差事你干不干?”
  杨百顺:
  “啥?”
  小赵指着瘫到地上的老詹:
  “把老头背到县城,给你五十钱。”
  原来跟染坊和猴无关,杨百顺才放下心来。接着看地上的老詹,开始在心里盘算。一方面自己正不知干啥,也无处可投;另一方面背一人到县城,能挣五十钱,一个烧饼五个钱,五十钱能买十个烧饼。自己的包袱细软,都落在了老蒋的染坊,正身无分文,何况三人同行,不担心夜里会碰上狼,左右想过,觉得还划算,于是点了点头。
  但等背起老詹,杨百顺又觉得上了当。老詹虽然快七十了,但他个头高,一米九左右;个高,分量就重,一个老头,竟快二百斤了。杨百顺背着他走了一里路,通身就出了汗。原来这五十钱也不是好挣的。好在自己在老蒋家挑过大半年水,把肩膀练了出来,于是走三里一歇,走三里一歇,三人结伴往县城赶。有人背着不用走路,老詹渐渐又精神了。一精神想起自己的职业,便在杨百顺背上与杨百顺拉话:
  “那谁,你叫个啥?”
  杨百顺:
  “杨百顺。”
  老詹:
  “哪村的?”
  杨百顺:
  “杨家庄。”
  老詹:
  “好像见过你。”
  杨百顺:
  “我过去杀过猪,师傅叫老曾。”
  老詹恍然大悟:
  “老曾我认识。老曾呢?”
  杨百顺:
  “我现在不杀猪了,学染布。”
  老詹也没追究其中的原委,开始切入正题:
  “晓得我吗?”
  杨百顺:
  “全县人都晓得,你让人信主。”
  老詹大感欣慰,几十年的教没有自传。又用手拍杨百顺的肩:
  “你想信主吗?”
  老詹这话问人问过千万遍。千万遍的回答都是:“不想。”久而久之,老詹见人只是这么一问,往往不等别人回答,他已经提前自问自答:“你想信主吗,不想吧?”但令老詹没想到的是,杨百顺脱口而出:
  “想。”
  杨百顺说完没有什么,老詹倒大吃一惊,好像不是他问杨百顺,而是杨百顺在问他。他不禁反问:
  “为啥?”
  杨百顺:
  “我原来杀猪时,听你说过,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前两件事我不糊涂,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后一个往哪儿去,这几年愁死我了。”
  老詹拍了一下大腿:
  “主想引导众生的,主要就是这个;前两个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倒还在其次。”
  杨百顺:
  “我信了主,你能给我找个事由吗?”
  老詹这时才明白,两人话说得一样,意思不一样,老詹愣在那里:
  “你不是在染坊吗?为啥还找事由呢?”
  杨百顺绕过染坊,指了指身边的小赵:
  “我想像他一样,信了主,每天骑车,卖葱。”
  他一说这话,老詹还没反应过来,小赵立马急了。小赵急并不是说杨百顺要抢他的饭碗,而是他竟用信主,来哄骗老詹;用信主,来哄骗事由。但他不说这个,指着杨百顺的脸,冷笑一声:
  “他信啥呀,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没说;看他脸上的血道子,不是跟人打架了,或杀了人,从哪儿逃出来的吧?”
  杨百顺争辩:
  “你胡说,我没跟人打架,也没杀人,就是不想染布。路上碰到一兔子,想抓兔子,被兔子蹬的。”
  老詹趴在杨百顺背上,吭吭着鼻子,从侧面看了看杨百顺的脸。看后,觉得也不像杀人的痕迹。老詹在延津待了四十多年,七十岁了,只发展了八个信徒,近些年没碰到一个合适的,现在路途中无意中遇到一个,虽然两人话同意不同,但回答信主那么干脆,四十多年还属少见,就冲这一点,是个可塑的坯子也料不定,正是因为话同意不同,主才引导大家呢,便有意把杨百顺发展成延津信主的第九人。但他说:
  “咱先不说事由,你要信主,能让我给你改个名字吗?”
  这倒是杨百顺没有想到的。杨百顺:
  “改成啥呢?”
  老詹想了想:
  “你姓杨,就叫杨摩西吧,这可是个好名字。”
  老詹想把杨百顺的名字改成杨摩西,也是图个吉利,想借这个名字,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样,能把深渊中的延津人,带出苦海,想在自己人生的最后阶段,把天主教在延津发扬光大。杨百顺没觉得“杨摩西”这个名字好听,但改了名字,或许就有了事由;找着事由就叫杨摩西,找不着事由,自己再把名字改回来;改不改的,不过一个名字,自己从来不叫,都是别人在叫;过去叫杨百顺,倒百事不顺,便干脆利落地说:
  “改名我倒不怕,那个杨百顺,我已经当够了。”
  虽然两人初衷不一样,但杨百顺这话,倒跟老詹的意思八九不离十。老詹大为欣慰,吭吭着鼻子:
  “阿门,就冲这句话,要割断自己,你已经接近主了。从现在起,你就叫杨摩西吧。”
  暮色中,小赵噘着嘴,老詹和杨摩西聊着天,三人一块往县城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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