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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第08节)(3)



  话筒里沙沙沙的声音当然是律师逻辑缜密的追问。但我不去理会它。我只是想着菲比的不幸,我和菲比分承的不幸。我不能不让菲比把这巨大而抽象的不幸感发泄出来。我得让她好好发泄,她有这权力。我得给她的发泄以出路。我抱着哭得抽搐的菲比,世上其余的事都是扯淡,都没有一盎司的重要性。我知道律师会跟我没完,他还在电话里条条在理头头是道地追审着我,他一定冷静得要命,冷静得阴森。他冷静的质问成了听筒里沙沙沙的细小噪音,奇怪的是,它听上去不冷静,而是歇斯底里。

  “……你必须给我解释——你为什么说谎?”我说:“我马上给你打回来。”

  他以结冰的嗓音说:“不,别挂断我。我请你立刻解释。我有资格请求你吗?”

  “你有。”我干巴巴地说。“那么我请求你立刻解释。”彻底缴械投降算了。但不行,律师是个蛮好的丈夫人选,缺乏弱点,绝无大毛病,收入可观。我口气很甜很糯,真像专门给男人亏吃的那类女人。

  “亲爱的,听我说……”

  他打断我:“原来你并不像你看上去那么单纯。”

  我看上去单纯?好事坏事?我瞒住了离婚,瞒住了和亚当合作生出的菲比,看来瞒得挺成功。反过来一想,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勾当,被人祸害亦祸害别人,看上去仍“单纯”,这是不是挺没救?……我接下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无法自圆其说的自圆其说。我只需一个喘息,整顿整顿,再进行反扑。

  律师却绝不给我整顿的机会,让我持续地溃不成军。“你必须马上原原本本告诉我真话。”

  “什么真话?”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咕咚咽了口唾沫。一面用块纸巾替菲比擦着满脸满脖子的泪。她已止息了哭声,一会儿一个凶猛无声的抽噎,感觉像干呕。

  我不知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大不了是另外一串谎言。反正债多不愁。

  这时律师突然说:“我爱你,你该知道。”

  我一下子哑住了。这句话什么意思?这句话他和我似乎相互赠过若干次,但这一次显出如此的不详。

  “你呢?”他说,他可不能白赠我这句话。

  “我也爱你。”我求饶地说,枪口抵在我脑门上了。

  我的心一沉。大概是类似感动的那种心理感受出现了。我想,我要每次都这样有所心动地说这句话,我和律师问的现状大概会不同。

  一夜我都在想如何“解释”。因为始终想不出个较理想较圆满的解释,我拖延着给他打电话的时间。一拖就是三天。亚当该回来了,我突然感到我很盼望他回来。我却打了个电话给M。

  “不是让你打给劳拉吗?她会转告我吗?”他在电话中同我交头接耳。

  “你的小夫人在家?”

  “你怎么了?”他声音稍微正常了些,“怎么了你?”

  “噢,她就那么大个心眼?她挖了我的墙脚我这还留了一个大耳掴子等着她呢……”

  “好了,你有事说事。我现在在厕所里。”我只配听他在厕所里跟我说话。

  “还有个先来后到没有——我跟你说话都不行?这小蹄子,她要跟你过不去让她找我来!不然我打上门去,我不怕费事!”

  M笑起来。他知道我只剩下他了:真实的坏脾气,真实的不讲理唯有他还看得见。

  “那你打上门来吧。我正好跟她过得差不多了。”

  “把你家地址告诉我。”

  我自己也忍不住乐了。我长话短说地把我和律师的局势告诉了他。他在厕所里静静分析着。然后他说:“你对那律师真有感情?”

  “我还能找到比他好的?”“他有那么好吗?”

  M心里不是味了。他说不定想起了我们那些充满缱绻、充满吵闹、充满恶言相向最终又抱作一团的年月。我们那时年轻。真年轻啊——好和不好都是真心实意,爱和怨都是乐趣,都是兴致。我们那时哪来的那么大的兴致,吵啊闹啊,相互刻薄,不依不饶。好像真值当那样生死一回似的。我心里也开始不是味,眼睛、鼻腔有了肿胀感。

  “你总不见得看我这样……这样下去吧?”我说,眼泪一下淌出来。

  M听见泪水哗地淌出我的眼眶。

  “你别又像跟那个什么亚当,辛辛苦苦过了一年,最后还过不到一块去,落下那么个孩子。”他其实是说:落下那么块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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