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名著 >

追忆似水年华(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 (第8节))(4)



    我对她说:“这使我想起第一次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去那晚的情景,那天,我以为自己没有接到邀请,他们会把我赶出大门。您那天穿着一条大红连衣裙和一双红鞋。”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老天爷,这都是哪个朝代的事儿了!”就这样,她给我加强了似水年华的印象。她神色忧郁地凝望远方,然而却特别强调了她那条红色的连衣裙。我请求她给我说一说那条裙子的式样,这也正是她津津乐道的。“现在根本就没人再穿这种衣服了。这是那个时代的人穿的连衣裙。”我对她说:“难道它不漂亮吗?”她总怕说漏了嘴,怕说出贬低自己的话来,使对她不利的方面占了优势。“不是的,我可觉得它挺漂亮。现在不穿是因为这种式样已不再流行。可它会被重新穿起来的,任何式样都有重新流行的时候,连衣裙、音乐、绘画全都如此。”他斩钉截铁地补充说,因为她认为这条哲理有其独到之处。然而,衰老的悲哀又使她露出倦容,她微微一笑试图加以掩饰:“您能够肯定我穿的是红皮鞋吗?我以为仿佛是一双金色的皮鞋。”我肯定地说这一切犹历历在目,并没提起使我能如此肯定的情和景。“您真好,您还记得这些,”她脉脉含情地对我说。女人把记得她们姣美的人当作好人,犹如艺术家把欣赏他们作品的人引为知己一样。况且,对一位象公爵夫人那么有头脑的女人,过去了的事情再遥远,还是有可能没有被忘却的。为了答谢我记得她的连衣裙和鞋子,她对我说:“您记不记得我和巴赞送您回家的事儿吗?午夜后有一位姑娘要去看您。巴赞想到竟有人在这种时刻拜访您打心眼儿里笑了。”确实,那晚,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晚会之后,阿尔贝蒂娜来看过我,我和公爵夫人记得一样清楚。现在即使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知道了那位使我因此而没能进他们家去的姑娘就是阿尔贝蒂娜,那末这个阿尔贝蒂娜对她和对我一样都已是无关痛痒的了。这是因为那些可怜的亡人从我们心中消失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尘埃随遇而安,继续用作掺杂成分,搀合在往日的情景中。有时,在提到一个房间、一条花径或大道的时候,尽管我们已不再爱他们,由于他们于某个时刻曾经在那个地方,为了充实那个曾为他们所占有的地方,我们不得不暗暗带到他们,即便并不悼念他们,甚至提都不提他们的名字,也不让人家加以考证(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就不去考证那晚要来的姑娘是哪一位,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谁,并且也只是由于时间和情况的奇特才提到她)。这便是遗留痕迹之最后的和令人不敢想象的形式。

    如果说公爵夫人给拉谢尔下的评语其本身并不高明,它们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它们在刻度盘上也标着一个新的时刻,同拉谢尔一样,公爵夫人也没有完全忘记拉谢尔在她家度过的第一个晚会,而且,这段回忆丝毫也没有经受变动。她对我说:“我告诉您,正因为是我把她给挖掘出来,赏识她。为她捧场吹嘘,迫使一个没人了解她、没人瞧得起她的时代接受她,我才更愿意看她的演出和听大家对她的喝采声。是的,孩子,您会为此感到惊讶,可她第一次公开演出确实是在我家里呀!是的,就在所有象我这位新嫂子那样的人,”她嘲弄地指着对她奥丽阿娜来说依然是维尔迪兰夫人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说:“就在所有象她那样自诩为先锋派的人们不屑一听她的朗诵、任凭她饿死街头的时候,我觉得她值得关注,我让人给她个演出机会,让她来我家,当着我们作为上流社会尽可能做到的一切表演,说句不该说的自负话,是我大力推荐了她,因为说到底天才不需要他人的帮助。当然,她也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匆匆做了个表示不同意的手势,我发现,德-盖尔芒特夫人正一心一意等待着接受与她相悖的观点:“不是吗?您认为一个天才还要三个帮?说实话您也许在理。真怪,您说的正是以前仲马跟我说的话。真要这样,那我就太得意了,当然不是在天才方面,而是在这样的一位艺术家的成名道路上,我还算起到了一点作用,哪怕是一丁点儿。”德-盖尔芒特夫人情愿放弃她那天才能自个儿脱颖而出,象脓疱自个儿会戳破的高见,因为后面的说法更令她喜欢,但是还因为一段时期以来,她接待新来的人们,感到疲倦,她询问别人,听取他们的意见以形成她自己的观点,她变得虚怀若谷。“用不着我对您说,”她继续道,“这个被称作上流社会的聪明的公众对什么都一窍不通。他们拒不承认,他们嘻嘻哈哈。我白费口舌对他们说:‘这挺怪,挺有意思,从来还没有谁做出过这样的东西。’他们不相信我,好象从来都没谁相信过我什么似的。这就象她当时表演的内容,那是梅特林克的作品,现在他的作品蜚声文坛,但在那个时代谁都不买他的帐,而我却觉得它们美不胜收。有时候我想到这些事甚至会感到诧异,一个象我这样的农家妇女,只受过外省姑娘受的教育,居然一眼就看上了这种东西。自然,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喜欢它们,那使我感动。喏,巴赞,他绝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他就曾经因为那些东西对我产生的影响而感到震动。他对我说过:‘我希望您别再听那些荒诞不经的玩意儿了,那东西使您不正常。’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人们把我看成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实际上,我却极易冲动。”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