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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 (第7节))(5)



    这些人一生中有多少次来到我面前,他们或顺或逆的处境展现的仿佛仍是同一些人,只是形式有变、结局不同罢了!在我这一生中,与那些人的生命线相交的那些点差异甚多,结果,那些貌似最远的线纠缠在一起,就象生活拥有的线条有限,只能用这几条线绘制差距极大的图画,例如在我过去的各个不同阶段中,我对外叔祖父阿道夫的一次次拜访,元帅的表亲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勒格朗丹和他的妹妹,弗朗索瓦丝的做背心裁缝出身、现在法庭工作的朋友,还有比他们的变化更大的吗?而今天,所有这些不同的线条全都集中到了一起,交织成网线版,这儿是圣卢夫妇的,那边属于小康布尔梅夫妇,且不说莫雷尔和其他许多曾以他们的连结协助形成某种情势的人们,我觉得情势才是完整的统一体,人物仅仅是构成成份。我有足够的阅历,尽可在我回忆中相反的区域里找到另一个人来补充生活为我提供的不止一人的不足。甚至对我眼前的这位埃尔斯蒂尔,他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这是他荣誉的标记,我也能给他加上最早的维尔迪兰夫妇的回忆,加上戈达尔夫妇和在里夫贝尔餐馆里的交谈,加上我结识阿尔贝蒂娜的那场聚会,以及其他那么多人。就象一位艺术爱好者,别人给他看一块祭台侧板,他便能回忆起在哪座教堂、哪个陈列馆、哪位私人的收藏品中也有这么一块,余下的均已散失(他还可以查一查商品一览表或者多跑几家古董店,最后找到与他拥有的一模一样的物品,与它配成一双);他能够在头脑里恢复祭台装饰屏下部图案的原状,想象出整个祭台的模样。就象一只顺绞车升起的桶,几次三番碰到绞索,而在相反的方向上既没有人,连曾在我生活中占有一定位置、轮番起过不同作用的物都没有。一个简单的社交关系,甚至就是具体的某件物品,倘若几年后我仍能把它记起来的话,我会发现,生活已经在它周围没完没了地缠上各种各样的线,终于用年岁这种绝妙无比的毡绒包裹严实,就象在那些古老的公园里用绿宝石鞘包裹普通水管子的人。

    这些人之所以令我觉得象在梦幻之中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貌。对他们而言,青年时代和恋爱中的生活就已是浑浑噩噩,这种生活越来越变得象是一场春梦。他们把什么都忘了,直至积怨和仇恨,为了肯定他们与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有十年不说话了,他们还得查一查心灵的记录,然而这份记录也已模糊得象一场梦,梦中受人侮辱,却再也记不得侮辱他的是谁。所有这些幻梦构成政治生活的互为矛盾的表象,我们可以看到曾互相控告对方谋杀或通敌的人们在同一个部里。而在有些老人身上,这种幻梦在他们做了爱以后的那几天里变得象死亡一样地浓重,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是不可能向总统提出任何请求的,他把什么都忘了。过后,如果让他休息几天,他会重新记起公务,偶然得象记起一场梦。

    有时,这个人不只以一种形象显现,他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差别那么大。曾有几年时间,我觉得贝戈特是一位非凡的慈祥的老人,我看到斯万的灰色帽子,看到他妻子的紫色大衣,面对着他那追随着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世系姓氏的神秘感,就会象看到幽灵显现般地感到浑身发软,甚至在一个沙龙里。几近传奇的发端,继而却变得索然无味的交往的迷人的神话,它们在往昔中延伸的时候却象广阔天宇彗星喷射出来的彗尾,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即使并非始于神秘,例如我与苏夫雷夫人的交往,今天显得如此枯燥乏味、纯属社交应酬,当初却保留着它原始的微笑,更加恬适、更加温柔、无比甜蜜地镌刻在海滨丰富多彩的下午和巴黎春日盈盈的傍晚,车马随从喧喧嚷嚷,尘土飞扬,阳光象流水般晃动的巴黎的黄昏,也许,如果我们把苏夫雷夫人从这个背景中分离出来的话,她便没有什么价值了,就象那些纪念性的雕塑象,如威尼斯的保健女神象,它们本身并不很美,只是在那个地方恰到好处。苏夫雷夫人已经构成我认为具有某种“平均”价值的回忆部分,我并不考虑她这个人在这里出现确切的价值是多少。

    在所有这些人身上,有一样东西比他们所经受的肉体的和社会的变异更使我感到震惊,那便是与人们互相之间所持的不同看法相关联的变化。勒格朗丹瞧不起布洛克,从来不跟他说话。他变得对他非常客气。这绝不是因为布洛克的地位提高了,如果是属于这种情况的话,那就不值一提,因为,社会的变化必然地导致经受这种变化的人们之间相应的身份变化。不。那是因为人们——也就是对我们而言所意味的那样的人们,在我们的记忆中并不具有的一幅图画的均一性。他们随着遗忘而演变。有时,我们甚至会把他们与另一些人相混淆:“布洛克,就是以前常到贡布雷来的那个人”,他嘴巴上说的是布洛克,心里所指的却是我。相反,萨士拉夫人则一口咬定关于菲利浦二世的那篇史论是我写的(实际上是布洛克的大作)。且不说这些张冠李戴的事儿,我们总爱忘记某人对你使过的卑劣伎俩,忘了他的不足之处,忘了他上一次没有握手道别便扬长而去,相反却记得早些时候一度情投意合。勒格朗丹与布洛克投桃报李友善相待,他的姿态正是对从前的那一时所作,这或许是因为他失去了对某一段往事的记忆,或许认为应该这么做,其中兼有原谅、遗忘与何足道哉的成份,而这仍然属于时间的效应。何况,我们互相之间记得关于对方的事情也不一样,即使是在恋情之中。我曾发现阿尔贝蒂娜把我们最初的几次见面时我对她说过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而我却已把这些话忘得净光。对于另一件象石块一样永远深深地沉入我脑海之中的事情她却记不得了。我们平行发展的生活恰似那些小径,每隔一定的距离便对称地放置着一盆盆鲜花,它们对称却并不正面相对。更何况是对某些我们不甚了解的人,只记得他们是谁,或者只记得他们别的事情,甚至是最初的别的事情,以及人们从前对他们的看法,某种受旁人暗示形成的东西(我们在这些人中间与他们重逢,这些人认识他们不久,这时的他们身份高贵,占有他们过去所没有的、却一下子为健忘者所接受的位置),对于他们而言,这更是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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