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第05节)(4)
时间:2023-03-08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那天我留下了。我和亚当挺默契。在我原先住的那问卧室,他协助我换下脏床单,换上我最喜欢的白色纯棉卧具。亚当又不声不响取出了我爱用的超大浴巾,白底上带白色图案,那种犹如浮雕的图案,以凸凹实现的。他记住了我所有的喜好,做得滴水不漏。尽管都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我还是心领了。不爱女人的男人,能对一个女人做得这样到位,真不易。 我牵着菲比的小手,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她很放心地跟随我,路也走得相当稳了,只轻轻摔倒两三次。我注意到那张玻璃砖的茶几不在了,换成了一张没有棱角的皮革圆几;一切带棱角的东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浑圆温厚的家具、用具;连楼梯的不锈钢扶手也被换掉了,也换成了皮革,或是在原先的金属上包了一层皮革。这所房子的风格从原先的尖刻变成了现在的浑圆,都为了菲比。把我暂时哄住,暂时留在这用,亚当简直要弄假成真了,也都是为了菲比。 我去厨房里弄晚餐。菲比被圈在带轮子的小圈椅中,滑过来滑过去。她知觉到我在附近,便一次次朝我滑过来,撞在我腿上。然后她会顺我的腿往上够,够到我裙子的边沿,把它拼命往她跟前拉。最后我明白她是想把它拉到她嘴里去。没有听觉、视觉的菲比靠嗅和触摸来获得她对周围世界的认识;她在唤和触摸之后,觉得认识尚不完全彻底,便上来,用嘴去尝,尝到的形状,她觉得最可靠。不一会儿我这条黑色裙摆上亮晶晶地闪动着菲比的唾液。 我却是满足的。我满足这家庭的假象,以及母女的假象。 我听见亚当在起居室打电话。低声的歉意,温柔的辩解,我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清,但我知道他在取消约会。在这个周末,他要为菲比留住我。因为他已经发现我不是无懈可击的;逃得那么远,一旦回来,就像从来没逃过一样。他还发现,菲比已觉察出我是谁,或许曾经的哺乳,已把这具曾输送乳汁的身体气味,储藏进菲比的灵魂与肉体。我的逃脱是自欺欺人,我和菲比神秘深奥的私下沟通,也许一直未断过。一个周末,一家三口和谐安宁。谁看都是个美满家庭。 这样的美满连一个残疾孩子都无伤大雅。这样的美满使无论怎样枯燥无味的晚餐都可以忍受。星期六晚上,亚当开了半小时的车,把我和菲比带到一家餐馆。他说这家餐馆的高档在于它不昧着良心放油放盐放所有作料,以使一盘盘菜肴过于美味而屈服人的感官需求。这家餐馆是真正为你好的,是具备良知和美德的唯一餐馆。这年头,谁敢去那些只管讨好你的味觉、取悦你的胃口的餐馆?谁敢想象他们在不见天日的厨房里干些什么——放了多少真奶油、真糖和色素,用了多少以激素催大的蔬菜和禽类?他们是否操心过海鲜的污染程度。 餐馆生意很旺。吃客的样子多少都有些像亚当,脸色苍白,衬着黑色、深紫、暗灰、重橄榄色的服饰。一派节制、缺乏食欲的气氛。每张桌上的鲜花是白色的百合和两枝蓝色的燕尾。桌布是亚麻本色,上面有浅茶色的条纹。所有纪律严谨的侍应生都对亚当点头微笑。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缺乏气味和噪音的餐馆。 亚当轻声地介绍这儿的名菜给我。领位此刻送了一张专门给孩子坐的高椅子,亚当客气地说:“不必,她宁愿和我们坐在一块。谢谢。” “菲比从来不肯坐那种椅子。”等领位走了之后,亚当对我说,“大概它给她很玄、很不踏实的感觉。” “你常带菲比来这里?”我扫一眼几乎在耳语的人们。“我经常来这里。” 我明白他的半实话:他常常不带菲比来这里,他和他的老伴或新伴来这里。 “还是他吗?”我指多明格嗓音。 菲比此刻摸到了餐刀,将它抓在手里,亚当将它拿下来,放得远些。而她又摸到了叉,亚当再次缴获它,仍是轻松自然,不露痕迹。我看见菲比两手在继续摸索,脸上有些厌烦出来了。我迅速地将餐巾折成一只松鼠,我小时的把戏。菲比抓着松鼠,不知是什么。正因为它似是而非,她全神贯注地捏它,嗅它,很快地,把它放到嘴里去尝。 这期间我和亚当的谈话始终持续。我是说我们的耳语一直在进行—— “他离开我了。”那个有美丽嗓音的伴侣。 “为什么?你们不是相好了十多年了?”我知道这破裂一定和菲比有关。 “他建议我把菲比送到‘机构’去。”那种收容残疾儿童的机构。 |